現在,他和她不是在精神世界,而是麵對麵地坐在餐廳裏。
周伯東凝視著貝絲說:“很想知道你這二十二年是怎麼過來的——雖然我從你弟弟那裏已經知道了一些。”
貝絲的回答卻很平淡:“在飛機上我一直哭,後來想跳下去。五年後我離開父母,搬出去獨居,一年前,我幹脆遠離開城市,隱居在佛羅裏達州海邊的叢林裏,一直到現在,就這些。”
在周伯東聽來,她好像很漠然地在填寫一份履曆表,一份自己並不關心的履曆表。二十二年就這麼簡單、這麼輕描淡寫地概括了。然而,轉念想想自己,好像也同樣沒什麼可說的。
他便歎口氣說:“我從你上飛機的那天晚上起,精神有些失常。半年以後治好了,十年後我和薑可音結了婚,現在有個八歲的兒子,就這些。”
貝絲問:“你說你當時精神有些失常?”
周伯東默默點點頭。
貝絲明白了昨天他們相見之後的擁抱、狂吻都是在他發病中!
“你是一犯病就到那裏去找我,是嗎?”
“大概是吧,犯病的時候我沒有記憶。”
一直遊移在貝絲眼裏的淚水終於湧了出來。
他們誰也不再發問,誰也不再說什麼,都扭頭望著窗外。
窗外,漫天的雨絲無涯無際地飄蕩著。貝絲看到一個蓬頭垢麵的中國男人在古老的山鄉裏呼喊著一個外國女人的名字,而那個外國女人正仰臥在佛羅裏達州的海岸上任憑海浪蕩滌。這時,有一陣風將垂直的雨絲扯彎後抖進窗子,抖進酒杯,也有少許抖在貝絲的臉上。在感受雨絲的冰涼之際,突然有一種悠遠而沉重的悲戚,像寒潮一樣從貝絲的心中掠過。她猛然大叫一聲,把酒杯摔個粉碎:“上帝呀——這是為什麼?”她喊完之後便趴在桌上哭了。
服務小姐過來把貝絲摔碎的酒杯收拾起來,又換了一隻。
周伯東沒有動,始終望著窗外的雨,兩眼緩緩地淌著淚水。為什麼?這是為什麼?為什麼爺爺被鋸掉了雙足?為什麼二叔拒絕陽光?為什麼貝絲一家突然回國?……人生的疑問太多!苦難太多!不平太多!人們總是傻乎乎地追求美好事物而誤入醜惡者的圈套;同時,又總是傻乎乎地追求幸福而墜入欺騙者的陷阱。人類自身的苦難沒有一處不是來自假、惡、醜對於真、善、美的陷害。這些持久的悲劇要比大冰河時期更漫長!
痛哭之後貝絲覺得好多了。是的,她和他見麵之後是應該大哭一場的。不然她和誰哭去呢?她的淚水給誰淌呢?她的痛苦從哪兒流出去呢?現在好了,她和他就相對而坐。不管是經曆了二十二年,還是二百二十年,抑或二千二百年,反正他們相對而坐,而且共同喝著一種用沙棘釀造的甜酒。她為他痛苦了二十二年,他為她留下了癡呆症,這就是愛!
周伯東端起酒杯又放下了。第一杯為了他們的二十二年,第二杯為了他們的重逢,那麼第三杯為什麼呢?為他們的今後?今後是什麼樣?周伯東心中沒底,不敢飲第三杯。他還是望著窗外。
山雨朦朧。雨絲在廣闊的湖麵上敲擊出密集的雨痕,由近及遠地模糊開去。水庫大壩上,一個獨行的女子舉著一把精致的黑傘緩步走著,似乎心事重重。周伯東終於收回目光,問貝絲:
“回來多少天了?”
“在梨花峪看到你時,是第二天。”
“住在哪兒?”
“應該住在貝爾那裏,他給我準備了房間。可是從第二天開始,我就住在根家,一直到現在。”
“為什麼要住在鄉下?”
“我已經習慣孤獨,不喜歡城市的嘈雜。”
“為什麼不去找我?”
“恨你。”貝絲說出這兩個字後淚水又湧了出來。
周伯東閉上眼睛,任淚水流淌。他愧對貝絲!如果他沒結婚,如果他和貝絲一樣獨身到現在,就可以當即結婚,一切都苦盡甘來。可是他結婚了,而且有了個八歲的忙忙。
兩人默默地流了一陣淚之後,周伯東問:
“你這次回來是為……”
“是爸爸給我一次再和你相見的機會,借口是一幅畫和你們家的畫展。”
“一幅畫?什麼畫?”
“《雪血江山圖》,居美帶回來的。”
“在美國你和居美有過交往?”
“剛回美國時,她一直是我的保護神。”
“那麼,借口一幅畫和我們家的畫展是什麼意思?”
“爸爸為了讓我能夠再見到你,要我來把居美帶回的畫在畫展後不惜任何高價從你們家裏再買回去,而且把你的畫也要買回去。你會明白這是什麼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