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分離幾乎沒有什麼預兆。周伯東隻是發現貝絲一連串兒地曠課,她帶有野性的浪漫和嘎嘎的笑聲猝然消失。後來,周伯東才知道她的父母突然被審查,而且連續被審查了三次。具體原因貝絲也不知道。這在那個反帝反修口號越來越響的時代,無疑是個恐怖的陰影。但不論是他,還是她,都沒有意識到他們的愛情已經被推到了懸崖邊上。
那一天終於來到了。
是個風雨交加的星期日。周伯東到農場去給二叔送東西,目睹二叔的慘狀與看守們的殘暴,他的情緒壞到了極點,天黑時才拖著一身泥水回到家裏。他呆若木雞地坐在凳子上回想二叔所受的非人待遇,突然一頭紮到炕上哭了。很難說過了多久,他被捅醒了。
原來是貝絲。她的頭上、身上淋著雨滴,看樣子是沒打傘從大門外跑進來的。
貝絲今天打扮得特別漂亮,與此不相稱的是眼睛卻紅腫著。周伯東坐了起來,發現她就像被人欺負後要向他傾訴委屈的小女孩。那時屋裏已經很昏暗,外麵風聲、雨聲、房簷滴水聲交織成一片。貝絲在這樣的背景裏像一朵被風雨蹂躪的白蓮。
很難說她的臉上是痛苦,是恐懼,還是絕望。
周伯東問:“出了什麼事嗎?”
貝絲並沒回答,而是突然摟住了他。正坐在炕上的周伯東,被她一摟就倒下去了。兩個人便在炕上摟著、親著、滾著。周伯東感到貝絲今天的摟抱和親吻過於狂熱和凶狠。好久之後,他和她像經曆了長途跋涉已經精疲力盡的馬,氣喘籲籲。他們停下來喘息時,貝絲開始替他脫衣服。脫完了上衣,脫他的褲子,脫完了褲子,開始脫她自己的上衣。這時周伯東無論是某一處,或者是全身都在膨脹。血在他體內熾熱地沸騰,恣意地衝撞。他已經感知她要拉著他一起去一個他們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就像那次她把他的手拉進她的前胸一樣。
周伯**然坐起來,望著已經**的貝絲說:“不,不不。我們不能……”說完,周伯東聽見大門外傳來汽車的喇叭聲。
貝絲立即反射似地站了起來,然後在周伯東的視線裏把自己身上最後的一點衣服**,又緩緩地轉了一百八十度,這讓周伯東目瞪口呆,轉了一百八十度之後,貝絲躺了下去。她潔白得幾乎透明的胴體橫陳在昏暗的屋子裏,也橫陳在周伯東的視線中,周伯東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他幾乎是哭著說:“我們不能這樣,不能這麼草率、這麼不莊重。我會一輩子感到歉疚的……”
貝絲喊:“沒一輩子了——隻有這一回!”
周伯東說:“我不要這一回,我要的是一輩子。”
外麵又傳來急促的喇叭聲。
貝絲喊:“就這一回啦!”
他還是穿上了衣服。貝絲跪在炕上抱住他的腿說:“就這一回啦!求求你!求求你讓我帶上你的孩子走!讓我懷上你的孩子吧!你這根木頭!”
周伯東依然固執地說:“不!我不要你走!我要和你一輩子!”
外麵又傳來長長的汽車喇叭聲和有人踏著泥水跑近的腳步聲。
貝絲大哭著起身急切地穿上衣服,跌跌撞撞跳下地。這時,昏暗中匆匆闖進一個人,拉住貝絲就往外走,邊走邊說:“對不起小姐,再晚一會兒恐怕就誤了上班機了。”貝絲大叫一聲,回頭丟給周伯東一封信。
周伯東急忙拾起信,轉身拉開燈,撕開信封,抽出信箋:
伯東:我回美國了。
足有一分多鍾,周伯東才反應過來。他聲嘶力竭地大叫一聲追了出去。
東方拂曉的時候,周伯東終於跑到了機場。那時風雨還沒有停。
三天後他才被警方送回學校。據那兩個送他的人說,周伯東見起飛的飛機就攔截,經審查好像在精神上有什麼毛病。他從此癡癡呆呆,直到半年以後才治好。周伯東在犯病期間神誌半**、半糊塗。同樣能上課,也能作畫,乍看起來和正常人沒多大區別,隻是思維古怪,事後一切又都不記得。
他犯病的明顯特征是背著吉他癡癡地走,尤其在下細雨的時候,哪怕是正在上課,他也會背起吉他,癡癡地走。
周伯東記不清他是怎樣發現那把吉他的。他隻記得它掛在門前的老槐樹上,被呼嘯的風雨搖蕩著,他便抱住它哭起來。他猜想這一定是貝絲跑出大門以後,在來不及了的情況下,從車裏取出來掛到老槐樹上的。從此,那把掛在風雨飄搖老槐樹上的吉他,也同樣在周伯東的記憶和感情裏飄搖。他覺得它就是她。他常將這把吉他和貝絲疊印在一起。那個風雨交加的夜晚,貝絲的胴體像漢白玉一樣,永生雕塑在他的記憶裏。此生此世,他和她永遠生活在一個精神世界裏。無論何時何地,他隨時可以走進那個世界,哪怕是走在街上,走出畫室,或者是聽什麼報告的時候。每每在這樣的時候,總要疊現出那把在風雨中飄搖的吉他,同時伴隨著流水一樣的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