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伯東無意中碰了下吉他。琴弦發出悅耳的1、3、5和弦。這和弦的聲音雖然很輕,卻在薑可音身上獲得了極好的止痛效果。一瞬間,痛苦仿佛消失。這使薑可音獲得個頓悟:她這輩子注定要愛這個男人。至於愛他什麼?愛他的才氣?愛他的清高?愛他的傲骨?愛他的癡呆?愛他的邋遢和瀟灑?愛他對初戀的忠誠?她無法分得清。她覺得愛真是個說不清的東西。也許愛是心靈裏的水,沒有它,心靈就會幹涸,就會硬化。
薑可音身子又是一緊,看看腳下已經是紅紅的一片。
總算是到了站,人們紛紛下車。薑可音卻趴在那裏不動。周伯東知道她自尊心太強,不願意讓他看出來,於是也下了車。他下車後就背對著車門站著,後來他覺得時間過於長了,疑惑是不是出了什麼意外?於是,便回過頭來,恰巧看到妻子遞給售票員兩張十元的票子說:“對不起,請您替我……”
一句話還沒說完,隻見薑可音身子一軟,便向車門處摔倒下來。那個售票員手疾眼快,一把拉住她的胳臂,使薑可音懸在車門處,沒有即刻摔倒。
在周伯東雙手接住妻子的同時,一股淚水猝然從他眼角湧了出來……
九
薑可音終於睡了。
周伯東把靜脈滴注器的架子輕輕移開,然後重新坐下來。妻子是仰臥著睡的,頭卻偏向與周伯東相背的那一邊,使他隻能看到她的耳朵和脖頸。不過他還是能夠感覺到妻子的眉頭有時會輕微地皺一下,那一定是她的小腹還在隱隱作痛。
他看看她剛剛打完吊針的手背,那兒有一片青紫。那是因為他打了一個不該打的盹兒,致使妻子在夢中猛然抽搐時,針頭刺破靜脈而造成的。護士把針頭**重紮時抱怨他說:一個大男人連這個都看不住!是啊,他周伯東曆來不習慣照顧妻子,隻習慣妻子照顧自己。他為什麼今天才認識到這一點?這是不是背叛時的一種內疚?是不是麵對潛在危機所表現出的惶恐和不安呢?
無論如何他都由衷承認:沒有薑可音,就沒有他周伯東的今天,無論是生活,還是事業。
周伯東眼前又浮現出這樣的鏡頭:一個披頭散發的青年,背著一把吉他走在沙沙的細雨中,他的後麵跟著一個流淚的姑娘。她跟著他在沙沙的細雨中,也沙沙地走著,從二十年前一直走到今天。可是他的目光和心裏似乎並沒有她,抑或有也僅僅是個影子。今天他才發現:當她不聲不響地、無怨無悔地隨在他後麵的時候,他竟沒有在意她。現在,她停了下來,並且回轉身去,他才注意到她。可是她隻讓他看到一隻耳朵和脖頸。那些更美好的、曾經被他忽略的東西,隻能讓他去回憶。周伯東今天才發現,隻要略加回憶就會看清:妻子原來是他心中永遠誦唱不完的一首詩。
周伯東的額頭又撞到床頭上了,他摸了摸,意識到又是一個瞌睡。剛才他還在反省自己不會照顧妻子,現在卻又瞌睡。真該死!他把妻子的手拿起來想把它送到被子裏,可他又停下來。妻子的手潔白而纖細,是一隻小巧而柔弱的手。那淡青色的血管看上去讓他感到妻子體內是冰冷的,迫切需要他的溫暖與**。
周伯東把妻子的手送進被窩後,又順手摸了摸放在妻子小腹處的熱水袋。這時他想起自己和貝絲喝酒的時候,薑可音一直在外麵的雨中獨行,沒機會吃東西。於是,他決定出去給她買點吃的。
周伯東在醫院外麵的小賣店、飯店走來走去,什麼也沒買成。原因是他不知道妻子愛吃什麼?而今天,他非要買她愛吃的東西不可。他努力回想,薑可音好像從來沒說過她愛吃什麼?他們倆吃飯的時候,好像他和忙忙不愛吃的,都是妻子吃。
他知道自己在生活上是天生的笨蛋。他便什麼都買,一樣買一點兒。待他回到病房時,卻發現妻子的病床是空的。他剛要到外麵去找,臨床的女同誌遞給他一張紙條。他打開一看,不禁愕然。那紙條隻寫了六個字:
我回媽家去了.
直到傍晚,雨仍不停。
居美望著窗外飄搖的雨絲,心情有些煩悶。回頭想一想,她從美國回到墨園已經十幾天了。這十幾天裏,她幾乎都是這麼閑坐,或是看些閑書。這個家族太沉悶了!沉悶得讓她喘不過氣來,好像大家都在等待一聲悶雷、一場暴雨。至今為止,她還沒有見過二舅周月舟的麵,隻見過他接畫時的一隻手。她想象不出二舅整天、整月、整年地把自己封閉在屋子裏是什麼樣子?老人家為什麼把自己和這個世界、和陽光、和親人統統隔絕起來呢?居美隻能從那隻枯槁的手上推斷二舅相當老、相當瘦,而且二舅也是大家回避的話題之一。這使這位當年被稱為畫壇怪傑的二舅更加顯得神秘莫測。
小舅媽畢沅也是個謎。這個謎就擺在自己的跟前,她卻猜不出她的謎底。這位才四十五歲就守了二十七年寡的漂亮女人,竟是如此耐得住寂寞。她每天除了敬佛、擦抹古董、給周月舟送飯,就是看書。她可以一天,甚至一連幾天一句話不說。有時居美會想,這個白得幾乎沒有血色的女人或許真的是個無血動物,或者說她的血並不流動。不過,居美最近有個新發現,她發現畢沅在寫作。她原來隻發現畢沅每當大哥周伯均下半夜起來作畫時,便坐在窗前望著那燈光。後來才發現她看一會兒之後,就擋上窗簾,開燈寫作。每次寫兩個小時左右,似乎已經寫了很厚、很厚的一摞稿紙,看來已經花費了不止一年的工夫。有時,居美真想到那個密室裏去看看清楚,都有哪些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