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接客的顯著**當然是被市領導占去了,周家人隻好靠邊。
不僅如此,市政府辦公室的副主任已經領人到裏麵去接了。所以,當周月樓步下舷梯時,早已經有人領**、有人幫著提東西。周家人眼見一位白發、銀須的老人走到那些“歡迎周月樓先生!”的牌子前麵,由那位辦公室副主任從市長開始一一介紹、一一握手。在和老人握手的時候,每個人都學著市長的樣子,向前微微躬身,臉上帶著熱情的微笑,同時問候一句什麼。但是,周家人發現老人和人們握手時卻把胸挺得很直,而且,和每人握手時並不注視這個人,而是注視下一個人。仿佛和他握手的人並沒進入他的視野,也沒有引起他的注意。於是,那種握手的動作就好像是扶了一下樓梯欄杆,為的是奔向前麵的什麼目標。
周伯東擊掌說:“哈哈,在錢的麵前,權也像妓女啊。”
在周家迎接隊伍中,隻有居美認識周月樓。周月樓也隻認識居美。可周月樓隻知居美住在美國,卻沒想到她也來到中國。所以,他隻顧機械地與歡迎者握手,並未特別注意任何人。
這時居美叫了一聲“三舅”!周月樓聽到叫聲立即撇下所有的人朝居美奔過來。周伯均便趁勢迎上前去叫了聲“三叔”,大家也同時上前齊叫“三叔”。周月樓看到這麼多周氏後人親切地迎接,不禁一時熱淚盈眶。居美想起三舅當初對她們母女的關照,如今老人頭發、胡須都已雪白如霜,不由感念人生易老,也不覺潸然淚下。其他人,就連周伯均也是頭一次見到三叔,隻是一味親熱而已。
居美把每個人都介紹過之後,周月樓感慨萬分地說:“我們周家人丁這麼興旺,先祖九泉有知,也一定很欣慰了。我們回家吧。”大家感到老人口中“回家吧”的“家”字特殊親切,說明雖然半個世紀過去了,老人心中依然還在把墨園當作自己的家。大家就簇擁著老人向停車場走去。
剛要上車時,戴少人匆匆走來說:“三叔,市領導已經在賓館設宴為您接風洗塵,看看您是不是……”
周月樓說:“謝謝領導們的美意。我是回來探親的,不勞政府首長破費。”說完就上了車,和周伯均、周伯東、居美擠在一起。戴玉珍、薑可音、周萌和周林的車跟隨其後。市領導們似乎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開車跟在後麵了。十幾輛轎車排成長長一隊,向墨園魚貫而行。
可以說,這是墨園有史以來最神氣、最排場的日子。
七
周月樓今年七十五歲,身體保養得很好,看上去雖有些飽經風霜,精神卻很矍鑠。下車時,在一群晚輩簇擁下,老人麵對門前父親親筆書寫的“墨園”兩字,看了很久。五十年前他離家出走的情形驀地浮現在他眼前。
周月樓和他的兩個哥哥一樣,從一懂事就開始臨摹《芥子園畫傳》和各種字帖,這是承襲父親的治學經驗。苦山大師就是從八歲開始,從臨摹入手練習書畫基本功的,所以,他也讓後代效仿自己的成功之**。周月樓無論是寫字,還是作畫,都非常認真,而且很有靈氣。許多功課成績常讓兩位哥哥自歎弗如。因此,不但苦山大師對他抱有深切的希望,就是他的大哥周月橋和二哥周月舟也特別喜歡他。沒想到,到了十九歲那年,周月樓突然投筆罷畫,發誓終生不再揮毫握管。老大和老二先是規勸,後是爭吵,再後來就是體罰,可都無濟於事。周月樓咬定一個道理:
作畫的人自以為高雅,實際隻是權貴的附庸,在這一點上,和妓女差不多。父親就是例子,被人關著,還被人鋸掉雙足,最後又被人藥死。所以,他不想再重複父親的命運,他要從商。
到了他二十歲那年的夏天,哥仨的矛盾到了白熱化的程度。一天,激烈爭吵之後,周月橋氣急敗壞地喊:“二弟,你給我打!”周月舟就拿過戒尺抽打周月樓。一邊打,一邊問:“你到底要做祖業的叛逆,還是要做周家的孝子賢孫?!”周月樓也不說話。周月橋便推開周月舟自己打。後來周月樓說話了,他說:“打吧!你們打吧!這比鋸掉雙足好多啦!”再後來他們哥倆就把周月樓拖到墨園的門前,讓周月樓麵對“墨園”二字跪著自省。
周月樓麵對父親親筆題寫的“墨園”二字跪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早上他就消失了。
這一消失就是五十五年!
周月樓從二十歲出走,先是流浪國內,後來流落國外,最後落腳台灣。開始,他下定決心今生今世死在外麵也不再回墨園。後來,天涯孤旅,形單影隻,每逢難時,便又不禁想起墨園,想起兩位哥哥手足情義,多少次麵對家鄉流淚不止,可是囊中無錢,天高**遠,想回也回不來了。再後來,否極泰來,日漸發達,錢如潮水滾滾而來,雖然還想榮歸故裏,可由於政治上的原因,又不敢飛蛾撲火了。
幾十年來,他對故土、對墨園魂牽夢繞,隨著年歲的增長,思鄉之情日甚一日。特別近幾年年事漸高,鄉情更是有增無減,聽說大陸改革開放,他也曾多次躍躍欲試,打算回鄉投資,為祖國實行市場經濟也做些力所能及的貢獻。但多年失去聯絡,不了解家鄉情況,也不知故園親人現狀如何?所以,半年前他貿然往唐城市政府寫了封信,請求幫助與家族親人建立聯係。正是這封信,引起唐城市政府的極大重視,遂幫他促成此行。本來,他想偕同眷屬一起歸鄉探親的,但因不明虛實,未敢冒失,便自行歸來看個究竟。現在他站在當初他跪過整整一夜的故地,心潮激蕩,不覺老淚橫流。五十多年的時光,他人老了,“墨園”二字也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