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48章(1 / 2)

吉玉正想著,女兒背著書包跑進院子。

“爸爸還沒回來呀?”

吉玉一驚,竟忘記原來是怎麼欺騙女兒的了——原來是怎麼說的呢?

黑雨放下書包:“唐城這麼大,怎麼還到別的城市去賣泥人呢?”

女兒提示她了。是的,原來她是說她爸上別的城市賣泥人兒去了。

黑雨拉了拉母親的衣襟說:“媽!今天老師表揚我了!說我唱歌好。媽!星期六開家長會,老師讓我在家長會上唱歌。媽您可得去呀,別忘了!”

吉玉抹一下眼睛說:“黑雨,明天是星期日吧?媽媽領你出去玩一天。”

“領我玩一天?”黑雨好像沒明白母親的意思,“玩啥?”

“你想玩什麼,媽媽就帶你去玩什麼。”

“帶我去兒童樂園。”

“行,還想去哪兒?”

“去書店。”

“行,還想去哪兒?”

“去魔幻世界。”

“行,還想去哪兒?”

“媽,您有錢嗎?”

“有。”

“真的呀?太好了!”黑雨高興地摟住吉玉的脖子。

黑雨睡熟後,吉玉把飯桌輕輕搬到炕上,鋪上信紙,閉著眼睛想了一會兒,才輕輕拿起筆來。手有些抖,她又放下了,又靠在牆上閉起眼睛。

房簷滴水有點像沒有上緊弦的鍾擺,隨時都有停下的可能。生命的弦曾經也是繃得緊緊的,可二十八年前那一天,突然就鬆動了,勉勉強強地走到這四十五歲。

吉玉看不到自己生命的起點,因為那總是和父母聯係在一起的,可她對父母沒什麼印象。每每提到或是想到母親的時候,腦海裏反應出來的總是姑姑。至於爸爸,她隻記得在一個全是白顏色的地方,姑姑抱著她跑,追趕穿白衣服的人推著的一副擔架,追上後姑姑指著擔架上的白布單說,孩子,這是你爸爸,快喊“爸爸”,喊哪!當時她並沒有喊“爸爸”,而是被那些穿白衣服的人嚇哭了。於是,在她的印象裏,爸爸就是白布單。這種印象一直持續了許多年。

她又輕輕拿起筆來,工工整整地寫道:

伯雨:

請原諒我對你的冷淡,因為我隻能這樣。否則,我怕我自己無法控製住自己內心深處對你的摯愛,而現實生活要求我,對你是絕對不能再示愛的。

剛寫完這麼幾個字,她就又停下來,用牙咬住了筆。

她發現自己要哭,便刷的一聲把這張紙撕掉了,又重新寫,可是筆尖剛剛觸碰到紙上就覺著還是要哭,她便摔掉筆,扭頭看著窗外。那開著的半扇窗子展現給她的隻是一片潮濕的幽暗和那單調細微的沙沙聲。本來,她是決心不掉一滴眼淚寫完這封長信的,現在卻這樣沒出息。如果要哭著寫完這封信,那就不如不寫,就像黑雨的爸爸,什麼不說就走了。如果她舍不得紅塵,舍不得女兒,她就不必要遁入空門,誰又沒拿槍逼著她。第一次投河的時候,是哭了三天之後,但是臨到投河的時候,她並沒有哭,可現在怎麼了?她再次輕輕拿起筆來:

伯雨: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遁入了空門。

伯雨,你是我一生中惟一愛過、並且至今依然愛著的人。我的一切都應該讓你知道,有什麼話都應該和你說,可為什麼沒有當麵和你說呢?因為有些事情我是無法說清的,隻能寫給你。

至今我都沒有忘記美院展覽大廳地板下那條秘密通道。那天,我正像往常一樣,一個人偷偷潛進周月舟老師作品預展室,細細揣摩他的那幅《生與死》的筆墨技法,你的頭突然在我腳下不遠處的地板下麵冒了出來,冷丁嚇我一跳。後來,當我們終於相互認出對方,並同時驚呼出對方名字時,我們便都笑了。那次,你見我已經臨摹了周老師那麼多作品,很吃了一驚,你稱讚我臨摹得非常成功,說我完全抓住了周老師原作的神韻,筆墨風格也相當接近,這真讓我太高興了!我們仿佛一下子便成為知音。

那以後,你向周老師介紹了我,周老師也很讚賞我臨摹的作品,從那天起,他便很器重我,經常給我做個別輔導。可是,這一切都需要在背地裏進行,因為周老師已被定為右派,他的行為已受到限製,而且不能再教學,正如他的作品展最後終於被取消一樣,他已經被當成了階級敵人。

在周老師的教誨下,我這一時期的學業長進很快,我真慶幸自己遇到一位非常難得的好老師。同時,我更慶幸遇到你這樣的難得知己。我們的誌趣是那樣的相投、共同語言是那樣的多,當我意識到自己已經時刻離不開你的時候,你給了我那次甜蜜的初吻。從此,我的生活被幸福陶醉!從那時起,我擁有了人間的一切歡樂!誰想到,這樣的歡樂沒持續多久,農場事件便發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