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花園緊挨院牆處是一片槐樹林,這個青年正在畫花園裏的假山和槐花。
“你怎麼躡手躡腳的?”周伯均畫了一筆,把身子往後仰一下,眯起眼睛,拉開距離看著畫說,“我還以為是一隻狐狸鑽進來了呢。”
畢沅笑:“那我就是狐狸。”
周伯均這回有些吃驚,就歪過頭來看她。這一看,就看了好久,後來他笑了,說:“你長得真美!這回我可真的以為你是狐狸了。”
畢沅還是嘻嘻地笑:“我說過了,我就是狐狸。”
這回周伯均認真起來,他放下筆,盯著畢沅看,後來,他又用手輕輕地托起畢沅的下頦,仔細地端詳著。畢沅聳著肩咯咯笑:“你是相麵先生吧?”周伯均卻不笑,他突然把畫撕了,重新拿出一張紙,對畢沅說:“你坐好,我畫你。”畢沅就坐好。周伯均又仔細看了幾眼畢沅,然後就刷刷刷地畫起來。畢沅坐著坐著總想動,她一是想看看那撲鼻的香氣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因為那陣陣襲來的香氣使她有些眩暈;二是想看看這墨園全貌是什麼模樣?周伯均就總是說別動別動,看一個地方,畢沅就隻好不動,看一個地方。看什麼呢?
恰好有一絲風拂麵而來,輕撩碎珠般的雨絲,恰似一簾幽夢籠罩著墨園,畢沅就看八角亭簷滴下來的串串兒水珠。那些水珠先是在這一處,或是那一處集結,然後再以相等或不相等的間距和速度垂落。看久了便以為那是些懸掛在八角亭簷上的串串兒珠子。透過這排銀亮的雨珠,可以看到讓她數也數不清那麼多的槐樹,潔白的槐花開得過於濃密,把支條壓得彎彎的。細看,每朵槐花都長得精致而**,每一朵槐花又都懸掛著水珠,雨滴每敲擊一下,它門就歡樂地顫動一下。
“你真美呀——眼睛像兩隻鳥兒,臉蛋兒像一朵槐花……”周伯均邊畫邊讚歎說。
畢沅就笑笑,聳一聳肩,像槐花被雨滴敲了一下。
“別動別動,眼睛還看著原來的地方。”周伯均趕緊重申他的指令。
透過槐樹的枝幹,就看到那片人工湖了,水清清、水靜靜。細小的雨滴在這兒、在那兒,播撒著一個個的小水圈兒,一個、兩個、三個……再數下去頭又動了。畢沅就閉上眼睛不去數了。這時,雨珠兒、槐花、池水就都化作了一種聲音,一種輕微綿長的沙沙聲。
“唉,你怎麼把眼睛閉上了?”周伯均又叫嚷起來。
她仍舊閉著眼睛笑嘻嘻地說:“你不是說我的眼睛像兩隻鳥兒嗎?現在鳥兒睡覺了。”
周伯均就笑,笑後歎息著看了她好久,說:“這麼有靈氣,說話的聲音也像鳥兒的叫聲,可惜,這麼小……”
“咦?你嫌我小,是嗎?”
“是啊……”
“可我不嫌你大。”
周伯均吃驚地看著她,看著、看著就又笑了:“你呀你,不知我說的‘小’是什麼意思……”
“知道。你說我小,就是你大的意思。”
這回周伯均沒再說什麼,卻再次用雙手捧住她的臉看了好久,後來竟然在她的額頭上輕輕地吻了一下,然後,他拿起那幅畫說:“畫得不好,就送給你吧。你叫什麼?”
“沅,我叫沅。”畢沅這樣說著,抓過周伯均一隻手,用右手食指在他的手心上又寫了一遍。
周伯均看著她的小手,覺得那是一件小巧的工藝品。她精致的食指雖是在他手心裏劃動,卻一直劃到了他的心上,而且,在他的心上劃動了大半生。
二
畢沅第二次去墨園,也是個星期日,天也下著毛毛細雨,隻不過時間變成了傍晚。那天,她手拿著周伯均給她畫的肖像回到家,翻來覆去地看了很久,後來就決定還要去墨園。
她還是從小角門兒進去的,進去後還是靠在門上閉起眼睛。她想,那個男青年一定還坐在涼亭裏作畫,他一麵在那兒作畫,一麵等著她被槐花的香氣嗆咳嗽,他好一麵拍著手,一麵笑說,虧你靠著門,不然會嗆個跟頭的。這回她已經有了思想準備。她偏不大口大口地吸,而是輕輕地吸,這樣就不會被花香嗆咳嗽,不咳嗽他又會說什麼呢?
她閉著眼睛靠在小角門兒上,仍把兩手抄在胸前,輕輕地呼吸,這次的花香比白天還要濃烈,要不是思想早有準備,肯定是要嗆咳嗽的了。這種香氣既濃厚,又強烈,裹夾著沙沙的雨聲,從上下左右、四麵八方、無所不在地向她滲透、向她浸潤,她有些眩暈、有些陶醉。這時,她發覺在花香和雨聲裏溶解著一種美妙的音韻,那美妙的音韻使濃烈的花香和沙沙的雨聲開始美妙地漾動。這回她可真的醉了,是混合著花香和雨聲的琴聲使她陶醉了!好像花香就繚繞在那抑揚頓挫的琴音上,好像那些沙沙的雨滴都敲擊在粗細不同的琴弦上,花香被彈響之後漾動出香濃醉人的聲音。她被花香、雨聲和琴音的混合體輕輕地托起來,飄飄悠悠地進入了仙境。在那裏,她看見那個戴著皮遮帽的青年不是在作畫,而是坐在涼亭裏撫琴。她想,她應該咳嗽一聲好告訴他我又來了,好讓他說虧你靠著門,不然會嗆個跟頭的。接著,她又否定了自己,她就不咳嗽,看怎的?後來那琴聲漸漸消失,隻剩下了花香和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