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伯均在意。
一般情況下,畢沅總是下午放學後和星期天才來墨園。其實,也是時來時不來,來了也並非總是研墨什麼的。徒弟也罷,墨童也罷,名分而已。當畢沅在畫室裏靜靜地看周月橋作畫的時候,她是被忘記了的。偶爾他也會注意到她,便權當是插在花瓶內的一束花。至於繪畫技巧,周月橋從來沒有教過她,但憑她自己在旁“偷藝”。倒是周伯均有時會手把手地教教她,不過這樣的機會也並不太多。周伯均在校住宿,星期天才回來。後來畢沅漸漸地長大了,能做的事情也漸漸增多,有時,周月橋有什麼交際活動和學術界的藝術活動便也帶了她去。
周伯均在美術學院學繪畫,星期六晚上和星期天會來一些同學,他們來主要是為了看周月橋的畫,有時也在一起看畫冊,有時抓住一個話題爭論不休。古埃及與兩河流域的美術到古羅馬、古希臘的美術;達·芬奇、米開朗基羅、提香、拉非爾、倫勃朗、丟勒、安格爾、羅丹、塞尚、梵高、畢加索,涉及更多的是蘇聯畫家列賓、蘇裏柯夫、列維坦、雷洛夫、希施金、契斯恰科夫……這些人的名字和作品,畢沅都是在他們爭論時聽到的。當然,他們談論最多的是中國畫和中國畫家,顧愷之、吳道子、閻立本、張擇端、李公麟、石濤、朱耷、任伯年、吳昌碩、徐悲鴻、齊白石……有時也會談到中國的三大藝術寶庫龍門石窟、雲崗石窟、敦煌石窟等等。這些同學往往為畢沅的聰明和漂亮所震驚,有時候,來的同學會忽略了畢沅,周伯均就介紹說這是爸爸的小徒弟,看看怎麼樣?大家就驚呼漂亮,然後會搖頭晃腦地慨歎說,可惜,太小了,然後就笑。畢沅不知道他們說可惜太小了是什麼意思,也不理解可惜太小了有什麼可笑的。就說,不是我太小了,是你們太大了,大家就更笑。
後來,她到了理解這句話的年齡,這個年齡是十六歲。
到了十六歲的時候,畢沅已經完成了作為一個女人的全部準備——個子高了起來,胸脯挺了起來,大腿粗壯起來……就連麵部也已經由一個女孩子的可愛演化成姑娘家的嫵媚和動人,這些都是在周月橋的身邊不知不覺完成的,然而,卻是在周伯均閃爍的目光裏演變的。
十六歲的畢沅不知怎的心裏就下起了毛毛雨,不知怎的就有了無端的躁動。
這樣,她和周伯均之間就有了槐花三弄的故事。
三
又是槐樹開花的時節,天下著毛毛細雨,他坐在亭子裏給她畫像。他還是戴著那種白哢嘰布、黑皮短遮的帽子,皮帽遮直扣到眼睛上。他的上衣還是用白綢做的,款式卻有點變化,不是那種俄羅斯的民族服裝,而是列寧服,立領,悶扣,前開襟配著帶五角星圖案的銅鈕扣。
她穿著一身天藍色的便裝,上身是旁開襟的,那個時代,城鄉都在演《小二黑結婚》、《小女婿》、《李二嫂改嫁》,楊香草、小芹和李二嫂都穿這種款式的衣裳。
他還是坐在六年前所坐的地方。
她也坐在六年前所坐的地方,所差的是她手裏拿著一束綴滿白花的槐樹枝。
後花園那一片槐樹花依舊彌漫著襲人的香氣,細雨依舊那麼沙沙地下。時間一長,你就會以為那香氣在襲人的時候是帶著沙沙的聲音的。
開始,十六歲的中學生畢沅坐得很筆挺,後來不知是沙沙的香氣薰得她有些昏昏然呢?還是沙沙的細雨聲有催眠作用,她就開始打盹兒,頭就一點、一點的。這不奇怪,十六歲的少女正是嗜睡的年齡,何況她每天晚上都要畫得很晚。
周伯均停下筆,問:“哎!怎麼啦?”
畢沅精神了一下,兩眼依舊惺忪,沒過多久,頭又開始一點、一點的。
“哎!又怎麼啦?”
她半睜著眼睛說:“怎麼啦?這回小鳥可真的要睡覺了。”
周伯均哈哈大笑起來,然後告訴她:“你嚐嚐那槐花,又香又甜,吃了它就不困了。”
畢沅看看手裏的槐花,一串串兒花骨朵正含苞待放,便摘下一朵送進嘴裏,果然又香又甜。
周伯均說:“這回小鳥不困了吧?那天,我真的以為是鑽進來一隻狐狸,後來看你長得這麼美,又以為你一定是狐狸變的了。”
畢沅就又笑,然後又往嘴裏送一朵槐花,邊吃邊說:“那時你還嫌我小呢,現在呢?”
周伯均停下筆,有些迷惘地看了她一會兒,說:“當然還是小。”說著,便在畫麵下角題字的地方寫了一個“小”字。同時又對畢沅說:“畫得不好,僅做紀念吧。”說完,翻了翻畫箱,又拍了下大腿:“忘了帶印章。”就跑回屋去。畢沅走過去看他的畫,滿畫麵的槐花襯托著一個穿天藍上衣的她。雖然往理想方麵誇張了些,基本還是很像的,隻是不知為什麼沒有畫嘴唇?畢沅便拿起筆,調了些朱砂替周伯均點上了紅唇,然後,又拿起周伯均剛剛放下的墨筆,在“小”字的下麵仿造周伯均的筆跡接著寫了“也無妨”三個字。這樣,題款就變成了“小也無妨”,然後,又回到原處坐著吃槐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