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麵的雨淅淅瀝瀝地下著。雨聲和房簷滴水聲訴說似地彌漫進來,構成一種均勻、平遠的深邃,可以讓人隱約聽到天籟之音。突然,薑可音感到丈夫的手開始撫摩她的頭發,她知道,他那根中斷的神經又接上了,接著,丈夫捧起她的臉靜靜地看著。她的臉色因為睡眠不足而顯得有些蒼白,不知為什麼,周伯東卻覺得妻子的臉色和這夜雨的聲音很協調。
他問:“你不走了?”
薑可音搖搖頭說:“走。”
周伯東又失望地呆傻了一陣之後,說:“那你是……”他想說她是來拿這份協議書的?
薑可音說:“想把三弟的畫找出來趕緊裱了,我們家族的畫展不能沒有他的作品呀!”
周伯東有些詫異:“他的畫不是都撕了嗎?”
“隻要我看見,撕完的也撿起來,裱完仍然可以完好無損。”
周伯東的眼淚又下來了,他不知道是想弟弟,還是感激妻子對三弟的情誼,接著,他又連連打起了哈欠。
“可音,看完吉玉那封信的第二天,伯雨的頭發就全白了,不知信裏都寫了些什麼?”
“我很想去看看他,可是……”薑可音想說可是她住了院,後來又出現了黑雨爸的事,卻沒說。
周伯東並沒有覺察到薑可音的話省略了什麼,他說:“好就好在吉玉給他留下一本《周南畫論秘笈》,是當初經過二叔搜集整理的秘本。吉玉的心真是和三弟的心相通啊,她就知道三弟得到這本書之後,就會把她和一切都忘掉。的確,三弟一攻讀爺爺的畫論,就把什麼都忘記了。他的悟性很高,將來很可能成為我們之中最有成就的人,可我擔心極度悲痛和極度興奮會使他精神失常,他就是這種性格。”
“是呀,我也一直有這方麵的擔心,他最終會不會遁入空門?”
“相比之下,遁入空門反倒是最好的了,雖然我也不情願三弟這樣。或許爺爺這部書能讓他入迷,讓他真正成為畫癡。”
“怎樣都好,就是不要瘋,更不要死。”
他們又沉默下來。
外麵的雨淅淅瀝瀝地下著。
薑可音歎了口氣說:“又是《墨園聽雨》中的那種感覺,是嗎?”
“是嗬,我們總是在重複先人的感覺,卻不能超越,或者創造出更新、更美的感覺。”
“伯東,我總是覺得你過於自卑,其實,在我說我們和爸爸感覺相同的時候,感覺的內涵已經不同了,已經發展了——你是困了吧?”
薑可音知道他吃完鎮靜藥總是這樣的,便扶著他進了臥室,又幫他脫了衣服。周伯東摟住她說:
“留下吧,可音……”
“不,我得走,必須走。”
“可音,我對不起你……”
“伯東,我並不這麼想。”
“我已經做了不忠於你的事情……”
“我知道,但是你忠於愛情,這沒罪過。”
“可音,謝謝你!謝謝你!……”他話音剛落就睡著了。
薑可音開始輕手輕腳地收拾東西。
她已經租到了相鄰的兩套樓房。
三
周月樓和居美在賓館餐廳的一個單間裏吃早點。
他們中間隻是放著四個小鹹菜,周月樓是一碗小米粥、一個饅頭,居美是一碗牛奶、一個煮雞蛋、一塊糕點、一片麵包,這基本上是他們每天早上的定餐。
居美知道今天她自己是無論如何也吃不下去的。自從看了大舅留給三舅的信後,她腦海裏總是擁擠著畢沅的故事,使她覺也睡不好,飯也吃不香。周月樓則不然,他這一生經過的風風雨雨多了,到了七十五歲的高齡,已經進入平和、淡泊境界。他這一生,不抽煙、不喝酒、不貪女色,雖然早已是億萬富翁,生活總是像他的早餐一樣清淡而節儉,他像往常一樣,胃口不錯。
飯後,居美陪著老人在外麵散步,後來又跟著老人坐到平台上鳥瞰墨園。
墨園模糊在高大建築物的陰影裏,可以看到它的上空還浮動著一層沒有散盡的朝霧和城市塵埃。
這樣坐了一陣之後,周月樓說:
“畢沅的事情,被我耽誤了這麼多年,實在是愧對你大舅的亡靈——居美,你來得比我早,又和畢沅同住了一段時間,讀了這封信後,你怎麼看呢?”
“最明顯的感覺,是大舅信中的畢沅,和我看到的畢沅完全是兩個人。無論我怎麼努力,也不能把這兩個人聯係到一起。大舅信中的畢沅美麗、天真、爛漫、聰慧、青春、有靈氣、有活力,太可愛了,可我所見到的畢沅,好像生下來就沒見過陽光、就沒笑過,仿佛她隻是月光下的人、是廣寒宮裏的人,她的臉是冰冷的、心是冰冷的。一想起信中的畢沅,就想親她、吻她,就想和她一起歌唱、一起在春天裏奔跑。一想到現在的畢沅,心裏就陰天、就下雨。下那種像雨不是雨,不是雨,又是雨,叫人無可奈何的東西,使人鬱悶、使人煩躁。怎麼就不打個大雷?怎麼就不下一場暴雨?”居美沉吟一會兒,又接著說:“三舅,我也曾分析前一個畢沅變成後一個畢沅的原因,也就是說,到底是什麼原因給她的人生製造了這麼大的落差?我隻想到了幾點:第一,初戀的失敗,為此,她精神上受到沉重打擊;第二,偽造假畫《殘荷》的惡作劇導致周家的不幸,使她精神上背起沉重的十字架;第三,我大舅對她處理上的錯誤,使她由受委屈而變得十分堅韌,又十分倔強。不知您說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