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後,周南想起這一情景時很有感慨:一個人的命運常常和在什麼時候遇到什麼人有著重大的關係。他們三人在湖畔相識的情景,是周南人生和他藝術道**上的重大轉機。這兩個人都是浙江紹興人,年長者趙之謙,字益甫,號鐵三、冷君、無悶,晚清畫壇名家、海派領袖。年輕的叫任頤,字伯年,號小樓,晚清最傑出的畫家。三人從此建立深厚友誼。在他二人舉薦下,周南開始在山溫水暖的江南廣交朋友,四處遊曆,前後曆時二十年。這期間,他參與了西泠印社拓片與木版水印的實際操作,又在一家楊柳青年畫作坊當了一個階段製版工匠,接著在一個叫墨芳齋的文房四寶店裏當了數年坐堂畫師,後被江南畫館請去當了幾年教師,十年後,他的名聲漸起,經常被請去出席各種筆會應酬,每幅畫賣到數十兩銀子。到杭州的第二年,他經任伯年做媒,入贅到那家楊柳青年畫作坊,與東家的三女兒成婚,從有了個家。在這個家裏,他經常接觸民間畫匠,看他們作畫,與他們學製版,獲益匪淺。後來,陸續有了月橋、月舟、月樓三個兒子和女兒月穎,也從小讓他們經受民間藝術的熏陶。誰料,到了三十八歲這年,他的嶽父、嶽母先後病故,舅兄不小心得罪地方豪紳,惹了官司,不僅罰沒了全部家產,人也投進大牢。周南因替舅兄到處活動,勞累病倒,一臥就是一年。舅兄出獄後,心中不平,放火燒了仇人家宅,從此不見蹤影。周南不勝仇家騷擾,攜家帶眷避到紹興,不久夫人病故。周南不願再過顛沛流離的日子,便在闊別二十年後,將子女安排在紹興,自己一人回到唐城。
此時的唐城,對周南恍如隔世,物非人非,麵目全非。他打聽到畢家新址找到畢家。那是座有著氣派門樓的四合院,院內還有花園。看來,畢雲並沒白進王宮,畢塗夫婦的日子大見發達。他們雖然還在做裱畫生意,店鋪的規模卻擴大了許多。畢塗夫婦見了周南雖還算親熱,卻也很覺尷尬。周南喝過酒,用過茶即起身告辭,畢塗夫婦也不多留。
大家始終沒提畢雲。
出了畢家,周南來到了肅王宮外。
那時正是春天,周南麵對綠柳、紅牆,想起畢雲不覺潸然淚下。這二十年他無論走到哪裏,都沒有忘記畢雲。這次回到唐城其實也是為了畢雲。二十年了,她究竟過著一種什麼樣的生活?變成了什麼樣子?現在,他在紅牆外,她在紅牆裏,咫尺天涯,卻不能相見。當天,他又回到畢家,取出許多銀票交給畢塗,請他出麵置地建園,他決定永遠留在唐城。
半年後墨園建成,他便把子女全都接來,每日邀許多朋友在墨園飲酒、賦詩、作畫。
一日,有一身分不明的女孩兒送來畢雲一張字條,周南展開一看卻隻是唐婉的《釵頭鳳》:
世情薄,人情惡,
雨送黃昏花易落。
曉風幹,淚痕殘,
欲箋心事,獨語斜欄。
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
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聲寒,夜闌珊,
怕人尋問,咽淚裝歡。
瞞瞞瞞。
周南看後不覺落下淚來,畢雲為什麼不直截了當說出自己的想法,卻要借助唐婉的詞來表訴自己的處境和心情呢?是**險惡?是病魔纏身?還是怕這張紙條落到肅王手中遭來禍患?周南問女孩兒,女孩兒不肯多說,隻告訴周南,畢雲第二天晚上會回娘家,屆時可與他相見,隻是要周南小心些,不要讓別人看見才好。
周南一夜沒睡。
這一夜他把他和畢雲見麵的種種可能都做了設想,他和她今後的種種可能和方案也都想到了,甚至畢雲會變成什麼樣子他也想了很多。
然而,第二天畢雲並沒回家。
周南直等到天亮才帶著種種猜想和遺憾回到墨園,畢雲為什麼沒如約而回呢?他百思不解,越發苦悶不已,連過數日,一直沒有畢雲消息。
一天,周南正和幾位朋友在後花園喝酒論畫,來了一名太監和兩名當差的。太監說肅王想看看他的畫,讓他獻上幾幅。周南不聽則已,一聽是肅王,早恨得咬牙切齒,當即回說我苦山的畫隻賣不送人。那太監說不是送人,而是要你獻給王爺。周南說我的畫憑什麼要獻給他呢?太監說因為他是王爺。周南說要是一般平民百姓尚可考慮,是王爺就更不獻。那太監奸笑幾聲說那好,我就這樣回稟王爺……一位畫友指著太監背影戲謔道:他把胯襠那生兒育女的家夥都獻給肅王了,要你獻幾幅畫你都不幹。說完一陣哄笑。第二天那個太監又來了,這次態度比上次謙和,說肅王愛畫又愛才,對昨天的話並不計較,不但不計較,還很佩服先生的骨氣。接著太監告訴他肅王想成立個書畫院,參照宋朝的做法招收一流書畫家養在宮裏,肅王仰慕周南的才華,請他進宮一起商量成立畫院的事。幾個朋友聞言連說這倒是件好事。周南早已有廣聚畫壇名家於一院的想法,這樣便於切磋畫技,也可與朋友常樂一堂,便也有些動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