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罌粟(1)(3 / 3)

我沒什麼好說的。我睡眼惺忪。我隻覺得這流行性甲肝對於C君倒是非常及時。我還想誠誠懇懇安慰她一番。她手絹一擰,抬頭望著天花板說,那麼難道你不覺得你應該付給我一筆賠償費嗎?是你叫我陪你到F城去的......

我瞠目結舌。我實在沒有料到,曾對一切流行的東西深惡痛絕的C君,從F城回來後居然令人刮目相看。看來F城真是不凡的地方。你就是不染上流行病也能染上點兒別的什麼。不過,關於賠償費嘛,我建議她應該去找單位的頭兒,畢竟是他讓我到F城去出差的。

這不公平。C君象受了天大的委屈,皺著鼻子哼哼。我們在F城擔驚受怕,我們是受害者;可回到E城,我們倒成了不受歡迎的人,又是個受害者!

這很公平。我慢慢吞吞穿衣服,我相信我已完全清醒。我對C君說,我們在F城受汙染,再回E城汙染別人;我們在F城傲視別人,回E城後別人又疏遠我們,正如人人都恐懼甲肝,又偏偏都參與了傳播。

C君無言地走了。我覺得她的潔癖與自尊受到了一次小小的打擊與傷害。但我不知道是誰傷害了她。

\"這一刻忽然間我感覺好象一隻迷途羔羊......\"

從F城到E城滿城皆是。

越過大洋,越過崇山。從世界的另一極從國土的那一端,如風、如水、如種子、如羽翼、如光電、如細菌、無邊無際、無遮無攔,沒有什麼可以阻擋它流行、沒有什麼不可以攜帶它流行,隻要是這個星球上的人們由於乏味、由於厭倦、由於渴望、由於欲念而在一個瞬間一個機遇裏偶然地或是處心積慮創造出來的一個新玩具,便就這樣盲目地瘋狂地開始了它的國際大循環。

E城由此變得麵目全非。

我走遍全城,到處都聽見人們在說:洗手去!

洗消淨脫銷,洗潔淨脫銷,洗滌靈脫銷。洗衣粉洗衣皂洗頭粉爽腳粉白貓牌金魚牌鹿牌船牌舵牌槳牌......E城的自來水流得前所未有的軟弱無力。幾十年來,我第一次在機關廁所的水龍頭下,發現一塊肥皂。有人告訴我說那是免費的。我感動得熱淚盈眶。我親眼看見食堂裏戴白帽子的大師傅,擤了鼻涕之後,把手放在菜刀下刮了又刮。

E城的人成功地發起了一場自下而上的洗手運動。運動普及到每一隻手指,十指連心,可想而知是深入人心了。

最意想不到的是有關方麵三令五申了多少回的\"分餐製\",也在這場洗手運動中,輕而易舉地得以實施。過去我是最害怕開會吃圓桌飯的,即便每個人麵前有一隻空盤子,轉台上有公筷公勺,那些具有強烈的共產主義精神的會友們,也決不肯把菜自到自己盤中用自己筷子來吃的。如果他們沒有把自己的唾液伸進別人的口腔這頓飯就算沒吃。每次我把菜接搛進自己的盤子,便再不敢抬頭,似乎滿桌的眼光都在說:瞧這人,嫌我們哪?!

可是不知不覺,悄沒聲兒,如今就從廚房裏端出來了有四個不規則凹槽的不鏽鋼菜盤,盛上了葷素搭配的四種小菜,每人一份。有一次宴會,居然換了十二次盤子......

有記者讓我談談對分餐製的感想,尤其是改變那種千百年來的民族疾病的動力是什麼,我不知怎麼就脫口而出:恐懼。

你能不能談得再具體點兒?記者引導說。

恐懼是一種人性因素。所以它切中要害。比如說流行歌曲。總之流行起來就能衝垮一切......我語無倫次,不能自圓其說。我沒心思同他囉嗦。我已經想到應該立即向發明那種四菜一湯的盤子的廠家大量訂貨,然後到全國各地去推銷這種東西。要不了幾個月,天上地下都將流行這亮晶晶的盤子。我給它起名為恐懼牌文明餐具。

我心裏有一種惡狠狠的痛快之感,我覺得這流行性甲肝實有很有必要。

\"現在時興住房賓館化。壁紙時興貼到頂、不用畫線,天花板也要貼講究一點,重新做過,旋出花紋來,頂時興的是護牆板,刷奶油色,現在就是流行這種式樣,吊燈吸頂燈也不時興了。要鑲嵌到天花板裏去,隻見光不見燈......說句實在話,你去做這個生意,包你賺一筆。F城現在剛剛開始流行,馬上就會流到E城來......

\"你也去走,我也去走,今天別錯過。\"

從F城到E城,滿城皆是。

終於有一天我想起了C君,我發現自從那天,她來向我索取賠償費之後,已有許多天沒看見她了。單位的人說她一直沒有來上班。我有點心慌,也有點心虛。我擔心,由於主編拒付賠償費她一時想不開走上絕路,也擔心由於助工的無情無義使她從此-蹶不振。我總得勸她去驗一次血才好,必要時她可以把化驗單給那位助工去看看嘛。實際上,到今天為止,我還沒聽說E城有一個人得上甲肝呢!

我抽了個空,專門到她家去了一次。我隱隱聽說過,她媽是在藥店裏工作的,我想說不定弄好了可以同她媽接上個關係留做以後使用。

她家房門緊閉,敲了足有五分鍾,才算開了條縫,縫上橫掛一根鐵鏈條,看來人是進不去的。我說我找C君,來給她送獎金。裏麵一個蒼老沙啞的聲音說,C君進了傳染病醫院了。

我腦子轟然炸響。C君那樣一天洗一百九十八次手的人也會進傳染病院麼?她傳染什麼了?

裏麵的聲音不耐煩地說,反正是流行病。發燒嘔吐,確診不了還在觀察,不是流行性腦膜炎就是流行性感冒,也說不定是流行性腮腺炎,還說不定是......我說那我得上醫院去看看她。我同她一塊兒去F城,她生了病我很不安......

那扇門嘩地打開。一張憤怒而黃瘦的長臉豎立在我眼前。她說,好哇原來你同C君一塊兒去的F城。那怎麼她流行了你沒流行?你搞的什麼鬼你存的什麼心你送些髒不拉嘰的票來還想流行我?你說明白C君到底怎麼流行上的,她可是從來不唱流行歌曲......

我看著自己的鞋尖。我想解釋說自己大概平時大咧咧不在乎就有了免疫力,我想說大概是C君的電熱杯抵抗力不夠,我想說我吃毛蚶時喝了兩斤白葡萄酒,現在流行\"雷司令\",司令總還是管用的......

結果,我卻笑笑說,哎,我沒流行上大概是因為有一個潛伏期。我的潛伏期比C君長。你知道潛伏期嗎?

門砰地關上了。從門縫裏擠出更加嘶啞的聲音:你可千萬不能去醫院看她。免得C君真的染上流行性甲肝!

我慢慢走下樓去。

C君就這樣同我無聲無息地斷了聯係。我不知道她究竟在哪裏,究竟流行上了什麼沒有。其實真的要流行,莫不如得甲肝。甲肝畢竟是自愈型疾病,又沒有後遺症。

過了幾天才想起來,那日竟忘了同C君她媽洽談藥的生意,我莫不如不同她提什麼潛伏期不潛伏期了。一個人身體裏潛伏著什麼病毒,自己是不會知道的。那個餛飩攤的黃人事先肯定不認為自己會變成黃人。比如說現在,我就吃不準自己到底潛伏了什麼沒有。這防不勝防,流來流去的家夥,也許還沒等它發作出來,已經被另一種新玩意兒代替了。所以,對於流行病我其實並不害怕,我真正擔心的是那些沉澱於骨髓,無聲地消蝕著人的東西。但我不知它們在哪裏。

我得設法找到C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