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忿忿吐出一口煙,覺得心裏略略舒坦些,他在街頭一座漢白玉雕塑下坐了一會。他想起他的妻,妻同她爹不一般見識,妻還算是個明白人,這麼多年他用他的獎金、零用錢去同人換糧票,她從來沒阻攔過他,否則他也不會為她留在這個小城。隻是妻在關鍵時候態度常常曖昧,她不知道男人有時其實需要妻來推他一把。賣還是不賣,假如她不總是說隨便你,也用不著去挨老頭的一頓臭罵了。
天暗下來。他扔下煙頭站起身。他知道自己沒有很多時間了,他需要盡快做出決定。他忽然覺得自己的心思實在不可捉摸。他其實是盼望嶽父說出讚成他去做這筆生意的話來的。因為平素一件事隻要有人誇讚,他馬上會跳起來反對。他有這種偏與人作對的毛病。他承認,這麼說難道他竟是被一種恰恰同自己的期待相反的潛在心理驅使去尋嶽父的麼?那麼嶽父偏偏反對他做這種投機生意,是否又會加重他的逆反心理而促成這次交易呢?他一隻手在衣袋將那盒煙捏得稀碎。
他回到家時飯菜都已上桌,桌是吃飯寫字裁衣服擺弄糧票多用的。兒子碗裏的荷包蛋散發出饞人的香味。兒子圓腦袋、小眼睛同他長得一樣,看起來直不愣登。脖子上掛串鑰匙,上小學三年,每天中午自己回家熱飯吃,桌上地上一攤飯粒子。他說兒子你嘴漏了,糧食叫你糟蹋了,罪過罪過。兒子說街上要飯的你給他白饅頭都不要,他飽得直打嗝,倒跟人要糧票。妻很溫柔地撿著那些飯粒,妻說糧票是中國人的身家性命。兒子說是不是糧票不會餿,想啥時吃就啥時吃,冰箱一樣的。他搖搖頭又拚命點頭。三下五除二呼嚕完自己的炸醬麵,把兒子抱起來放在膝頭。他驚詫兒子居然對糧票有如此精辟的見解。十億人大國,看來四十年來解決溫飽免除饑餓,流動的糧票和不流動的糧票都是功臣!他心裏怦然一動,放下兒子去取那五。鬥櫃裏的寶貝簿冊。那一瞬間他萌生了一個奇思怪想。他想也許兒子能夠替他做出選擇。即使自己日後反悔,也不至於遷怒兒子。他想賣是一定要賣的,不賣他一家三口哪有出頭之日。不過也許可以有個折衷的辦法,他賣一半留一半,隻收下那買房的錢,其它的都免了。那樣一半珍藏還可東山再起......
他一時激動萬分,為自己的妙計興奮得麵孔漲紅。他莊嚴地翻開那破損而發白的封麵,過去他從未讓兒子碰過它們一下。他問兒子好看不好看?你在人家那裏看到過這麼多嗎?這是爸爸才有的寶貝,你來告訴爸爸,你頂喜歡哪一張。
他聽出自己的聲音已變了調,他克製不住自己,他發現自己居然有一樣別人所沒有的東西可以向兒子炫耀,他覺得小屋燈光輝煌,世界一片光明。
那時兒子睜大了眼睛,麵對他的迷宮,顯出前所未有的迷惘與困惑。他短而胖的小手指點著一張半市斤的淡綠色小票上的紅字,缺乏信心的念道:
節、約、什麼?革、命
又點著一張灰色的小票上的紅字:
深、挖、洞、廣、積、糧--最、高--最高什麼?最高指示?什麼叫最高指示?
這套文革期間的"語錄係列糧票"決不能賣,他對自己說。他知道走遍全世界也找不到這樣的票證,而中國也再不會有這種糧票了。現在收藏的六十年代語錄糧票。可以說是從自己嘴裏摳出來的,返城時許多東西都扔了,這些小票票都夾在筆記本兒裏帶了回來。那次生產隊著火,搶鋪蓋卷兒也沒忘了炕席下這筆記本兒。每次翻看這語錄糧票都會使他想起許多漸漸淡忘的事情。他不想忘卻。
兒子嘟嚷了一聲,似乎對他的搪塞感到不滿。他的小手翻動那滿載記憶的簿冊上,那一頁上的糧票果然稀稀拉拉、泛黃而陳舊。玻璃紙帶閃耀著寂寞陰冷的青光。他想對兒子說這是三年困難時期留下的糧票,是他收藏的糧票中極有價值的一部分。他收集它們可花了大力氣,那張麵值一兩的河南糧票,是他用一隻虎年發行蓋有臥虎屯郵電支局郵戳的首日封外加一套十二張的花卉郵票才換到手的。他決不會把它輕易賣出去。
他把話咽回去。兒子會問什麼叫困難時期,困難時期就是餓死人,就是吃菜葉樹皮,那麼困難時期是舊社會嗎。不是舊社會,是......他講不清至少現在還講不明,等將來兒子大了再講,他還要告訴兒子為什麼這一頁的糧票像跳棋的棋盤一樣有許多空擋,然而這些空擋他也許再也無法填上,因為那個年代人餓得差不多連糧票都嚼咽下去了,困難時期的糧票幾乎絕跡,偶爾收集到的是那時社會上的不法分子偽造的糧票,不過這假糧票倒也有它獨特的價值......他若要填滿自己的糧票檔案館裏的空白,恐怕要經過好多好多年耐心細致的搜尋,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做完這件事,他常有一種近於絕望的悲哀。
我喜歡這張!兒子突然嚷嚷,他的小手停留在幾張嶄新而鮮豔的小票上。票麵中間有羊群、牛群、拖拉機和麥穗的圖案。兒子點著上麵的小字:農村糧票,他抬起眼來望著他爸爸,他問爸爸,農村不是種糧食嗎?為什麼還有農村糧票。兒子的黑眸子閃閃發光。
他的嘴角溢出幾絲笑意。他對妻說,你看兒子多會發現問題,你生的好兒子,聰明絕頂。你大概知道八五年起取消了農村糧食統購,按4:6價實行合同定購,銷給農民的糧食按收購的比例價供應,這樣,國家給城鎮居民的糧價與給農民的糧價不同,所以發行"農村糧票"以示區別,這回懂了巴,這裏頭學問多多的大大的呢......
妻嗯嗯地抿嘴直樂。她說沒想到糧票這東西也像服裝似地一直在變樣子,你何不寫篇文章發表到報紙上讓大家看看。說來說去你哪一張糧票不是少見少有的寶貴,我看你去賣哪一張?哪一張你也舍不得賣。剛才你沒回來時,那個姓王的老板來催過了。他說再加一千塊好商量。不過依我看......
依你看什麼?他想她終於要表態了。
我看將來總有一天中國的糧票要取消。她輕輕撫摸他的本冊,白皙的臉莫名其妙地紅起來。說句實話假如糧食夠分配的要糧票幹什麼?物以稀為貴,否則人家會出那麼大價錢買它?你賣也好留也好,說真的我恨透了這東西,真的!她突如其來地大聲說,一扭身進了廚房。
他似被人重重地擊了一下,死死抱住了兒子。
他重又墜入了黃色的雲海之中,它們像一群金色的飛蝗,一條黃龍的鱗片,漫天漫地向他撲來。那一片無窮無盡的黃色吞了他,掩埋了他,勒得他喘不過氣來。他努力想要看清那迷茫而模糊的黃色究竟是什麼,有時候他隱隱覺得那不過是床頭邊的痰盂裏兒子留下的嫩黃色的尿液,或是水池子裏剖殺的鮮魚肚子裏流出來的膽汁。兒子向他伸手說:給我!他記得他是想給兒子一點什麼的?他打開櫃子,櫃子空空,他不記得他要給兒子一點什麼了。他到處搜尋,那所房子大極了,大極了,空空蕩蕩,一無所有。隻有牆上鑲貼著黃色的壁紙,印著牛呀羊呀拖拉機稻穗的圖案......他把牆皮揭下來送給兒子,他對兒子說要記住你父親不是一般人,將來你可以到中國曆史博物館去找他;那房子空蕩蕩,堆滿金色的穀物,兒子在穀堆上踩出一個個鬆鬆垮垮的腳印,兒子大哭大嚷,說你什麼也沒有,要這麼大房子幹什麼,你真是本末倒置,老師剛教的,沒有了花還要花盆屁用?你把那花兒還給我......
那些金光四濺的星星鬼鬼祟祟地在他頭頂閃耀,糾纏、縈繞、追逐、脅迫著他,他心慌而憋氣。二年生草本,全株無毛。他撿起一張淡黃色的小紙片。彌漫的黃霧中,他看不清上麵的字。他穿過一塊金黃色的草地,草尖如針,疼痛難忍;他爬上一座陡峭山崖,泉眼裏黃色的水流冒出硫磺的氣味,刺鼻難聞;他走進一片幹枯的樹林,隻見樹葉紛紛墜地,生命難尋。他聽見有聲音說,萼片兩枚,早落;花瓣四片,紅、紫或白色。他睜大眼四下環顧,卻見黃煙升騰,天地混沌。他拚命地跑起來,一腳深一腳淺,跌跌撞撞、歪歪扭扭。突然他腳下出現了一灘金光四射的泥澤地,他不顧一切地跳進去。那一瞬間,他眼前的黃色突然變得清晰可辨。他似乎抓住了什麼,在掌心留下濕潤而新鮮的感覺。他清清楚楚看到了那純金一般透明、光滑的四片花瓣,在微風中高傲而輕盈地頷首......
他聽見自己重重地摔在床上的聲音,他的身後汗津津熱烘烘。他依然閉著眼,伸出一隻胳膊輕輕地搖搖妻的肩。我看見了。他說,看見什麼?妻的聲音很遙遠。黃罌粟。他說,狠狠地咬住了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