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罌粟(3)(1 / 3)

A還在上大學時就早生華發。一根根銀光鋥亮,摻和在鬢發項發之中,黑白相間,像落了雪的鬆針。少白頭本不足為奇,偏有人給起了個外號,叫白頭翁。於是剛剛複了他一封情書的女同學,又將信索了回去。

A悻悻地在街上走,昏頭昏腦差點撞著一個小孩。那小孩抬頭看他一眼,叫一聲:爺爺,當心!

A去醫院求治。醫生說,這算什麼病,不可以這樣看重自己的外表啊。

於是他回來後暗自痛下決心,將業餘愛好手風琴改為愛好中醫。他要自己來治療這個少白頭。他覺得這倒並非為了外表美,而是為了盡量與人們取得一致,避免不合時宜。再說,他不想讓人們和他自己都籠罩在青春韶華已逝的暮色之中。頭發是時間和生命的標記。

他積極行動起來。跑書店、鑽圖書館、竄中藥鋪、逛地攤。黑白相間的鬆針在人們眼前無聲地跳躍。大學五年,他收集的剪報、資料、醫書藥典,畢業時裝了整整八隻紙板箱。

他被分配在一所中學教書。為了免招學生的恥笑,他主動要求在學校圖書館工作。他希望與世隔絕專心修煉,有朝一日大放光華使人們刮目以求。他的宿舍裏終日散發著又香又臭非香非臭的古怪氣味。有一次藥汁熬幹藥渣成炭藥罐迸裂險些釀出大禍,他仍執迷不悟鍥而不舍,第二天買回一打藥罐長期備用。有學生發現他似有夜遊症數電線杆之癖好,後來方知他為避人耳目,深夜時尋訪街頭的民間偏方,爾後排除千難萬險挖空心思-一試過。他幾乎將其所有的零用錢都投盡於此,用心之專注之虔誠之狂熱之徹底確乎令人為之震驚。

黑白相間的鬆針無聲無息地跳躍。

炒黑鬆子炒黑芝麻碾碎摻黑麥粉黑木耳三兩烤糊加海帶三條煎湯何首烏一對棄其身與發菜同煮七寸黑鯉魚一條同七斤烏骨老母雞一隻取黑龍潭水置黑陶罐內燉服。采七瓣墨菊與七勺黑蜂蜜共調之塗於發際一日三次以黑豆黑棗煎湯洗頭覓黑貂糞加墨鬥魚汁黑藻黑蘚以黑榆技文火熬成漿糊狀敷於發際七七四十九天......

他一絲不苟,幾十年如一日。似乎這是值得他奮鬥一輩子的宏圖大業。他犧牲了自己幾乎所有的業餘時間。甚至犧牲了自己的青春。由於他這些近於怪癖的嗜好,沒有哪個女人肯接近他。而他竟也不為所動,決不氣餒。在遍嚐百草百藥之後,他開始自己配製新藥。他希望在自己的頭發煥然一新之後,能夠寫成一部關於黑發的秘訣之類的專著。

終於有一天,黑白相間的鬆針軟耷耷地倒下去,銀光鋥亮的白發漸漸黯淡,從蒼白的發根上冒出一截青色,與日俱增。一周之後,他清晨起身洗漱,竟然見鏡子裏的人滿頭黑發蓬勃,將自己的臉襯得油亮白嫩,與往日判若兩人。他抱頭歡呼,大叫一聲昏了過去。

醒來後有許多鎂光燈對著他,圍滿素不相識的記者和街上閑人。記者請他談談黑發之經驗,他便從頭敘來,囁囁嚅嚅半日不能盡言。記者麵露倦色,要他一言以蔽之,究竟何藥如此靈驗,他竟一時語塞。後又有自稱出版人者,約請他著書立說,以解天下人白發之苦,約定三日後交稿。A大喜若狂。連夜挑燈,然而漸漸沉思,竟茫然不知從何下筆。細想來,自己與白發搏擊幾十年,吃藥不下千種,究竟是哪一種藥真正發生了奇效?是甲藥加乙藥在人體內生成一種新的物質還是丙藥加丁藥再加甲乙的合成物還是僅僅最後由丁藥一錘定音妙丹回春?

他苦思冥想多日,不得其解。他發現自己闖入了一個不可掙脫的陷阱之中。他注定寫不成這本書了,因為正是他自己編織了這個謎。

正在煩惱之中,有同事帶一中年女人見。女人寡居多年,同事有心撮合,料那女人吃驚地盯住他的黑發久久不語,後揚長而去。第二天有人帶話來,說是那女人認為老頭染發非可靠之人,不便匹配。

他這才想到自己的年齡--該白時卻黑,仍是不合時宜。他啼笑皆非。

B有個毛病,就是非常容易餓。明明吃得很飽,一轉眼就不分場合、不由自主地餓起來。餓得他腮幫直冒酸水,渾身上下空蕩蕩,透心透肺地難受。他不知自己是什麼時候落下這病根的,也許是三年困難時期,也許是上山下鄉......但他顧本得想這麼多,每當他的饑餓症發作時,他便不顧一切地衝出辦公樓,到街上拐角的一家鋪子去買包子吃。

鋪子名曰:"老正興",是這城裏最有名氣的包子權威。他記得自己還在上小學時,就常讓媽媽打發到這裏來買包子,那時的包子品種花樣多,什麼牛肉蘿卜絲包、羊肉蔥花包、鮮肉包、青菜蘑菇筍丁香油素菜包、豬油豆沙包、棗泥芝麻白糖包......還有燒賣、鍋貼什麼的,門口總有人在排著隊。離老遠,他就讓那一陣陣的香味引得垂涎欲滴。包子價廉物美,三個包子一碗白粥,飯菜都有了。他從小吃慣了"老正興",對"老正興"有一種生命攸關的依賴感。病發作時,非"老正興"包子不能填飽解饑。久而久之,"老正興"包子對於他來說,除了食物外,還多了一層藥的意思。

然而最近一個時期,他漸漸感覺到一種可怕的事實,那就是吃完了"老正興"包子後極短的時間內,他仍然又變得饑腸轆轆。他曾試著再買兩隻吃下去,結果依舊。他又恢複到以前那種透心透肺空蕩蕩的狀態,使他終日坐立不安,痛苦難言。

他在短暫的平靜中盡可能清醒地對自己的病態作了分析。他曾說服自己嚐試再加倍服用幾隻包子,但他一想到"老正興"三個字竟然一陣惡心。這個極其反常的現象使他腦中迸出一線靈感,他突然想到是不是因為"老正興"包子本身出了毛病。他實在很有必要對包子進行一番考察。

其實自從二十年前包子店被取締、近些年又重新開張以來,包子早沒有那麼多品種了,如今根本不掛牌,隻有一種豬肉白菜包,天天月月年年如此,愛買不買;別無選擇。然而來買它的人依然排隊,包括他自己在內。好象即便連這豬肉白菜包都沒有的話,還有一塊百十年的"老正興"招牌可以給人安慰和滿足。

悟到這一點使得他第一次對這種所謂"中國式快餐"產生了某種不信任。他想起從電影上看到的外國漢堡包,中間夾的牛肉、魚肉、雞肉餅,當著顧客的麵放過去,看得一清二楚,然後加熱,貨真價實。而包子餡兒卻得咬上一口方知究竟,等你嚐出是什麼味道,卻是再也不能更換的了。

他悵悵然。想不到一隻小小的包子竟如此富於神秘感,發明包子的祖先可佩可歎。

那一刻他突然腸胃痙攣,腹腔大鳴,趕緊慌慌張張衝出大樓跑至街角,卻見"老正興"店鋪一夜之間已蕩然無存,改換一家服裝店正待開張。而店家四周,街頭巷尾,到處有人擺著一屜屜熱氣騰騰的東西大聲吆喝:快來買"老正興"包子!他隨著吆喝聲團團轉圈,望著那一堆堆白生生的包子,竟不知該買哪家才是正宗的"老正興",所有的賣主都拍胸脯擔保說自己才是真正的"老正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