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焦急與饑餓中抓起一隻包子來看,包子包得嚴嚴實實,隻在褶折項心有一個凹孔,他想通過這小孔往裏窺探一番,但看了半天才知道那凹孔隻是一個擺設,餡子是不露頭的。
情急之中他顧不得許多,對準包子狠狠咬下一口,他驚訝地發現那包子裏麵空空如也,隻有一片非紅非黑的醬油漬和幾點非菜非肉的什麼。他心想"老正興"包子絕非如此;又一想,其實他吃了多年"老正興"包子,從來並不知道正宗的"老正興"包子應是什麼樣子。他從來沒有真正看清過包子餡兒。
從此以後他決不再吃任何帶皮帶殼帶瓤帶餡的東西。他覺得一切包起來的東西都是十分可疑的。他希望選擇一種由表及裏透明磊落的食物。但他一直未能如願。餓得奄奄一息時,他將就嚐試了油炸土豆片。奇怪的是,自從他把油炸土豆片帶在身上,不到吃飯時間,他再沒有餓過。
C剛回城時,因知青勞力市場供大於求,一時找不到工作。苦待多日,終無機會。一天突發奇想,記起自己在鄉下學過幾日木匠,便將父母僅有的一點積蓄買了禮品,托人弄到一張執照,從此走街串巷,幹起了收購舊家具的營生。
他將低價購人的破舊家具敲打一番,以鐵釘、木楔加固縫隙使其不再搖晃,然後用刨子刨去家具表麵的舊漆,刨得幹幹淨淨幾乎不留痕跡,再用粗砂紙將木器從頭到腳砂磨兩遍,又用細砂紙再輕輕抹挲一遍,直磨得木器表麵用手摸上去細潤光滑又溫柔才作罷。至於那些由於年代久遠留下的缺刻、損傷的疤痕,蟲蝕的小洞眼,他拿來石膏膩子小心地將其一一填補堵塞,再用木尺刮平。
他做這些事很內行。多少年來,他似乎一直就在這麼修修補補的。
補平磨光後的家具,看起來就像木器加工廠裏待上漆的木坯半成品。好在這個時代的大眾化家具幾十年一貫製,鑒別新舊的標準隻看表麵。--成功在望,他開始刷油漆。
他先刷一層顏料粉,顏料粉是在缸裏調配好的,看上去鮮豔明亮。塗上之後,使用幹布使勁地蹭擦,這樣可以讓顏色滲進木紋中去。有時候,刷上顏料粉後他會覺得不夠滿意,顏色太淡太暗會被人認出是舊家具,而顏色太深太鮮也會引起人的懷疑,反而弄巧成拙。如何使它恰到好處,色澤均勻柔和,正是他手藝的關鍵一絕。他不滿意時,寧可用小刀威砂紙將其全部抹去重來。即使已沾上了底色不易清除,他也寧可在這種底色上改配另一種較深的顏色。
他做這些事很內行。多少年來,他似乎一直就在這麼塗塗改改的。他記得當年在鄉下住的房子的外牆上,劇寫的標語口號語錄什麼的,就因天時地況反反複複地塗改了一次又一次。
......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嚴重的問題是教育農民......為革命大養其豬......以糧為綱綱舉目張......發揚革命人道主義......階級鬥爭一抓就靈......常常的,那麼被塗刷幹淨的字跡又從稀薄的石灰水下顯現出來,讀起來很有點自相矛盾。
好象世界上有一個看不見的規律,總在那裏循環往複以至於無窮。
家具上的顏色,也就是所謂的油漆,固定之後,最後一道工序,是刷清漆。
清漆純淨而透明。看似有又似無,輕輕刷上一層,抹開抹勻了,邊邊角角都無遺漏。然後將家具擱置陰涼通風處,隻須大半天功夫,那清漆便幹爽透亮,用手撫摸觸感平滑光潔,一眼望去,一件嶄新的家具亭亭而立,幽幽發光。微露木紋的表麵如營養豐富的人臉溢出飽和的油脂。大功於是告成。
他便將這樣一件件經他手改頭換麵的家具,拿到家具市場上去出售。當然是放在新家具那一檔裏。顧客幾番討價還價,最後總是心滿意足地買走。有時他斜睨對麵舊家具市場上,與他同樣的一件舊貨竟隻賣他的三分之一價,心中不由竊喜。他隻不過略作修補,將其重刷一遍油漆,而獲利竟至數倍。看來生財之道非此莫屬。
C一時間生意興隆,大發橫財。
他做這些事很內行。多少年來,他似乎一直就在這麼不斷地"更新"和"修改"中。他從未覺得不安,也沒有誰指責他掩蓋了什麼、偽裝了什麼。他甚至被油漆翻新家具的成功所啟發,想到了進一步擴大自己的生意,他可以舉一反三:油漆舊房屋,油漆舊馬路、油漆舊輪船,乃至推而廣之,油漆舊衣服舊書甚至油漆火災過後的舊森林......凡是不堪入目的東西,都可以油漆翻新。
正當他躊躇滿誌充分發揮想象力,準備全麵開拓自己的事業時,似乎有不妙的消息傳來:他的新家具逐漸滯銷。盡管他在可能的範圍內一再調價,問津的顧客仍與日遞減。終於他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顧客嫌家具式樣太老。各種組合式時髦家具已陸續上市,他莫非把這些舊家具拆了重做?果若如此,他豈不失去了以往的優勢?
城市明文規定不許養雞,然而D的鄰居、同住大院的K局長家,新近卻偏偏養了一隻小母雞。這隻母雞乖張怪戾,身子小小,蛋卻下得又大又勤;可它每次下完蛋卻並不咯咯咯咯叫喚,而是一聲不吭。索性不吭倒也罷了,偏偏它下蛋不叫卻清早叫,每天天不亮時,它就像隻大公雞似的,支起脖子,麵紅耳赤地啼個不停。亢奮刺耳的聲音摩擦著全院人的神經。而偏偏那隻臨時雞籠就緊挨著D的窗戶,它聲嘶力竭地啼鳴時,好似就在D的枕邊,對準他的耳膜活活地將他震醒,以後每隔十幾分鍾一次,將他從清晨的夢中猛然拽出、使他再也不能安睡。如此幾天下來,D的形容憔悴,眼裏布滿血絲。
D在報社當記者,就靠夜深人靜時寫稿,靠後半夜與早晨那一覺補氣活命。自從K局長的母雞到來,無所顧忌地取締了他唯一的安寧與清靜。他不由感到了一種安全的失落,覺得自己的尊嚴受到了侵犯。而導致他終日昏沉煩躁的竟然隻是一隻母雞,這似乎令人不可思議。每當他聽到那隻貌似母雞的畜牲在他窗下發出公雞似的吼叫時,他總是毛骨悚然。
起初他以為這隻雞大概是因為K家過節食物太多吃不了而暫且養幾天就會宰掉,不料一等十天過去,毫無動靜。家人議論,聽K家保姆說,這隻雞是別人送的禮物,剛送到家就下了一隻蛋,其大無比,淨重2兩,以後每日一枚,所以K夫人實在舍不得宰殺。至於啼叫嘛,K局長夫人認為,都是老街坊,包涵包涵也就是了,何況早睡早起利於延年益壽,也是為大家著想......
D在極度憤怒之中便想到了去控告K局長養雞明知故犯違反公德侵害他人利益。白紙鋪開後冷靜一想,就算告了這隻母雞,令它命歸黃泉,日後與K家抬頭不見低頭見還怎麼相處?自己家裏有個急事,還好意思讓K局長家代傳個電話什麼的?萬一今後有什麼難處需求K局長幫忙,豈不是全完?何況這小院子"文革"前全是K局長一家人獨住,如今分給他們幾家平頭百姓一間廂房,也該知足。一場官司打下來多年積攢的交情豈不全前功盡棄?D難道有地方搬走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