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罌粟(3)(3 / 3)

那麼給晚報寫封讀者來信,批評或提醒一下K局長家這種目無群眾的做法呢?一信登出來他還會猜不到是誰寫的?那麼幹脆在夜間往籠子裏投些"敵敵畏"把雞毒死算了--這樣會涉嫌幾家鄰居互相積怨互相懷疑而且不太光明磊落。那麼想辦法去弄點生石灰來灌那隻雞把它弄成啞巴讓它再也叫不出聲音來,還照樣下它的蛋,K家的人也不會發現--可是生石灰燒雞喉嚨會發炎,這樣做未免太殘忍而卑劣不妥不妥,為一隻母雞得罪K局長總歸犯不上......

他設想了一個又一個方案,又一個一個自我否決。他怕遭到家人反對甚至不敢流露自己的不滿。天蒙蒙亮,當他被迫從極度困倦中驚醒再無法入睡時,他竟不知道自己麵臨的僅僅是一隻母雞還是一頭巨獸,他竟無法除掉一隻妨礙了他折磨著他毀害著他的小小的雞,他為自己感到悲哀。

終於在一個星期目的傍晚,他從集市買回一隻肥胖的母雞。為了避人耳目,他將它放在一隻帆布包裏。他假裝晾衣服走到雞窩旁邊去,他再次確認自己買回的這隻母雞同籠中的母雞羽毛花色幾乎一模一樣,隻是身了明顯大了些。他的心怦怦亂跳,他覺得自己的計劃將要成功。當天半夜。他躡手躡腳地把自己新買的母雞放人籠中,又從籠內輕輕捉走了那隻精怪的小母雞。當下抱出院外,擰斷脖子,扔進了垃圾箱。他怕自己如殺了這隻雞吃,弄不好喉嚨裏也會發出喔喔的啼叫。

第二天清晨院內果然恢複了安靜。以後一連幾日平安無事。K家終於發現這隻雞既不啼叫也不再下蛋,一日便悄悄殺了來吃。K家保姆在院子裏殺雞時笑嘻嘻地回稟K夫人說,這些日子雞竟重了許多,想必是吃得太好長了油所以不再下蛋。K夫人陰沉著臉點了點頭。

D終於奪回了他的早晨的夢。不過每次他想起買那隻母雞花的十幾塊錢總還是有點心疼。不久後他家在院裏加蓋一小屋,K局長還批給他一立方米平價木料。

如果有人在路上遇到E,他一定會彬彬有禮地告訴對方,他正要急著趕去參加一個會議。

E很熱愛甚至酷愛開會。他在一個政府機關任職,一向忠於職守,幾十年來,開過的會無以數計。令人佩服的是,他無論被派去參加什麼會議,諸如五講四美計劃生育植樹造林加強治安宣傳民法通則技術開發交通安全看樣定貨區人民代表大會通俗歌曲大獎賽頒獎儀式經濟管理理論討論會等等,都能應付自如,遊刃有餘,恰到好處地做出及時而適當的發言。那些彼此通用大同小異的發言總被挑選出來編入簡報,送到上級機關很得賞識。

E樂意開會還因為開會好吃好喝不說,晚上還有電影錄像可看,再在賓館泡個熱水澡,與人打打撲克下下圍棋。萬事不操心,真正輕鬆又愜意。E是把開會當作休息看待的。每次各種不同的會議都可以遇到固定的牌友棋友,他們大多同他一樣,常年在各賓館輪流開各種會。就連他們自己也不清楚怎麼總是會碰在一起。好象他們生來就為了開會,屬於職業性會員。至於為什麼要開會以及開完會以後又怎麼樣,並不需要他們費心。

會開得多,自然就有了開各種會的各種經驗。比如說E,他善於在有重要領導到場時,在領導眼皮底下異常勤奮而認真地埋頭記筆記,他記筆記的速度很快,幾乎是一字不落。然而當沒有重要領導人到場而輪到他成為比較重要的領導在台上就座時,他居然能在大庭廣眾、眾目睽睽之下一隻手半支撐著腦袋,神不知鬼不覺地抽空眯上一小覺,並且決不打鼾。他對自己這種養生之道頗為滿意。所以大多數時候看上去他總是精神煥發。

然而E完全沒有料想到,最近的一次會議上他竟然就因為打盹而鑄下大錯,造成千古遺恨。

他從瞌睡中猛然驚醒時,隻聽見大會主持人平板僵硬的聲音說:......請舉手。

他趕緊把手高高地舉了起來。

不過是舉手之勞,他從不吝惜自己的手。無論大會小會,在需要舉手時他從來一次不落。舉手已成為他的一種習慣、一種必然、一種生存方式、一種生命的需要和一種無須思索的下意識行為。他從未想過他可以不舉手。不舉手的話還要手幹什麼呢?

他舉著手,他知道那手須在空中停留幾秒鍾。他睜開眼觀望四周,會場上空那一片白花花密麻麻手臂手掌的樹林,總使他百看不厭,--然而,那瞬間他驚呆了:他隻看見自己孤零零的一隻手。蒼白無力地懸掛在滿場黑色灰色的腦袋之上。

會場靜極。隻聽見自己的呼吸聲。他渾身冰涼,以至竟不知是否該將那隻手撤回來。有幾個人朝他奔來、鎂光燈衝地閃閃發亮。遠遠的角落裏響起幾下稀拉的掌聲,接著人們便竊竊私語,交頭接耳。會場鬧哄哄亂紛紛......

會議繼續進行下一項,有人鄭重宣布。麥克風裏咳嗽,聲聲。幸虧,沒有人當場追究他、為了會議的正常進行,他們不會這樣做。他看不清主席台上的人的表情。

他木然癱坐在椅子上。他恍然記起,會議主持人剛才說的也許是......不同意的請舉手--

他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辦,他隻覺得頭暈目眩。他想也許該上後台去主動做出解釋,卻連挪步的氣力也沒有。主持人剛宣布散會,他便被一幫年輕人團團包圍:

請您談談投反對票的理由--

是否可以認為這是一種政治民主跡象--

這是對幹部中普遍存在的盲從心理一次衝擊,我們準備刊登這幅具有開創意義的照片......

他苦笑,冷汗涔涔。他知道自己既沒有勇氣說出,因打盹沒有聽清主持人的話;更沒有勇氣將錯就錯,索性發表一番心靈慷慨激昂的"舉手"宣言,當一回"改革者"。他畢竟生性敦厚懦弱,不想也不敢去出這個風頭。

他囁囁著嘴唇。無言以對。相持良久,終於撥開眾人,聲言急需方便一下而溜之大吉。

以後很長時間中。E再沒有收到過會議通知和會議邀請,這使他終日惶惶,茫然若失。他覺得生活中好象缺少了什麼。

那是一條長長的河流。

F的船裝滿了貨,逆水而上。

F是到上遊去經商的。據說。越往偏僻地方走;那些化肥、電器、輕工用品價錢賣得越高;他當然不會空船而歸。越往邊遠地方走,那兒的農副產品收購價越低。他又能小小地發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