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罌粟(4)(3 / 3)

所幸未過幾日,聽說T總經理因病住院,由V副總經理接替工作。V副總經理年富力強,精力充沛,就職演說鏗鏘激昂,H不由對其寄望甚高。

一日,H正在樹下睜大眼努力練習意念傳身,忽見湖堤邊走來一人,手提濕淋淋泳褲,口哼小曲。H一看,竟是總經理從不由喜出望外。幾步撲上前去,抓住V總經理之手,請他務必盡快做出技改決策。

V總經理耐心聽完,慢條斯理地說:很好很好,我們正在考慮。

說完,便甩著手裏的泳褲而去。邊走邊補充說,他要趕飛機出差沒有更多時間。"

H怔在那裏,一陣熱血湧上腦頂,眼前金星閃爍,他扶住樹幹,長長吐出一口濁氣。他總算明白自己是永遠不可能"恬淡虛無",得氣入境了。氣功真正的神秘之處在於它隻能意會不可言傳,否則那些S總經理T總經理V總經理怎麼會無師自通,各有一套養身調心的絕妙功法?

H一氣之下便再也不練氣功。奇怪的是,自此以後公司又換幾任領導,他竟木然不覺。常將D經理稱為V經理,將O經理稱為Q經理,似乎在他看來,這些不知從哪裏派來的官員都如出一轍。朋友以為他視力發生問題,帶他去見那位氣功師,氣功師眯眼打量他片刻,雙手抱拳恭喜他日下已得氣,因為他已做到了視而不見。

毯子

I又感冒了。

發燒,頭疼,渾身酸乏,還咳嗽。

感冒莫不是由那條毯子引起的?他從床上坐起來,呼哧著鼻子猜想。毯子實在太短了,蓋了肩膀蓋不了膝蓋;蓋了腳丫蓋不住胸口,一整夜就這麼東拉西扯的,自己同自己捉迷藏做遊戲,常在半夜被凍醒過來。他不得不蜷著身子睡覺,在毯子下縮成一團,一夜下來竟比不睡還累人。老伴看不過去,幹脆在毯子上再壓上一條毯子,但隻要一蹬腿一翻身,稍不小心,腿還是露在了外頭。他真不明白商店或是毛毯廠幹嘛就不賣也不生產加長的毯子和被套,莫非所有的人都是一樣長短的不成?

I的個頭確是高於一般人。年輕時當過籃球運動員,走在街上總像在俯瞰一切。其實他很平易近人,泱泱萬人的大工廠,所有的人都稱呼他的外號:長廠長。

長廠長在家嗎?有人在門外大聲疾呼。

這些日子隨時隨地有人打上門來。廠裏正在評職稱,從科室技校,幾百號知識分子,都伸長脖頸盯著那數量極其有限的高級工程師工程師高級教師的職稱。一雙雙饑渴的眼睛恨不能把他這個評委主任撕成無數份印有職稱的名。片。畢竟拖欠了這麼多年了。他對他們不無同情之心。明.明幹著高級技術人員的活兒,卻拿不到相應的報酬,一家老小,靠那幾十年原封不動的一點工資,這叫什麼按勞取酬?按照他的想法,他是真想把全廠幹部工人的工資來一次徹底大調整......

他聽見老伴低聲細語地將來人勸走了,一聲重重摔門的聲音。

......可是他手裏就這麼點錢,給了甲就不能給乙,甲多了乙就少了,捉襟見肘。於是就有了你死我活的爭奪,把人和人最後的一點友善爭得精光......

又有人敲門,敲得好急。老伴沒有去開。她大概不想讓他們打擾他。他太累了,真想辭職不幹了。門破了很久,終於安靜下來。

......會是誰呢?又是設計科那幾個年輕人?他承認他們是廠裏的技術骨幹,對生產貢獻最大,最辛苦,最有本事。可他也明明知道他們沒有一個能評上高級職稱。他們還得熬上等上許多年。那些老技術員熬了等了一輩子了,再等就白了頭發到了退休年齡,而他們,小夥子,還有的是機會......

他咳了一陣,心裏有些發悶。他覺得自己像是個替人還賬的窮老板。剜肉補瘡,將拖欠了這個人許多年的信譽,還給另一個人,又用另一個的抵押,去安撫另一個人......欠賬太多,誰都這麼說。誰欠的?曆史,曆史是無法清算的,拍拍屁股就揚長而去。老知識分子的境況自然急待改善,可是幾十年的學業荒廢,實際水平是否就能夠上高工?說實話他很懷疑。他想起他曾去聽過職工大學的一位老教員的課,講到最後,課堂裏隻剩下三個人。第二天他問起那三個其中之一,那人搖頭說他也沒有再去,不知最後剩下幾個人......而課堂上學生場場爆滿的青年教員,什麼時候才能給他們公平的待遇?他覺得自己在歸還老賬的同時,又欠下了新賬,一層壓一層,積重難返。如此惡性循環,還賬本身還有什麼實際意義?......

他頭疼得厲害,迷迷糊糊睡去。他夢見自己變成了老愚公,每日挖山不止,卻是挖一鍬,山增高一分,沒有窮盡......

他被一陣激烈的敲門聲驚醒。門敲得極有耐心,似乎不把門敲開就決不會離開。老伴終於去開了門。未容她說話,他聽見腳步聲直奔自己的房間而來。他很想知道來者是誰;其實他知道不論是誰都是同樣的來意。他終於在那人進門之前在毯子裏縮成一團,閉上眼佯作睡覺。然而他感覺那人站在他的床邊,久久沒有動靜,似有一隻手在輕輕撫摸他的毯子,他納悶,終於忍不住睜開眼,卻見一人萬分感慨地歎了口氣說:長廠長,知道你的難處,這是我托人給你定做的一條加長毯子。

然而I的感冒卻一直沒有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