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罌粟(5)(3 / 3)

那後來呢?吳工心裏很勾起一些酸不溜溜的同感。

你猜怎麼著?杜工把手裏的煙舉起來,小屋無風縷縷煙氣直直地往上冒。人那,要是明白了什麼法子都有,我告訴他們可以開發三維空間,讓火炬不偏不倚不東不西不南不北,幹脆,直指藍天,哪個方向都不是。嗨,結果怎麼著?揭幕儀式一舉行,一溜首長全嘩嘩鼓掌,說這體現了"刺破青天鍔未殘"革命大無畏氣魄......

吳工愕然。悶悶地半天無話。眼盯著那兩塊鎮紙,猶猶豫豫地問:不過你看,這人字,又象是兩條叉開的腿,若是建成了,哪位領導來視察,從下麵走個來回,突然發現說受了胯下之辱,興師問罪起來......

杜工的眉毛跳了跳,解嘲地笑笑說,若真是個多多善謀的韓信再世,倒也能以此作為教訓而發奮圖強......

吳工喝一口涼白開,咕嘟咽下,兩眼發直,說杜工你這個方案怕是不行了,你忘了這塔樓東邊恰是個小湖,你往西斜的樓莫非蓋在水裏?

這一問問得杜工張口結舌笑容凝固。杜工說老弟你有所不知,我患糖尿病明天還要交貨,咱們改天再議吧,你先自個兒琢磨琢磨......

吳工獨自一人在街上遊魂似的閑逛。

夜已黑盡,路邊的樓房透出白熾的昏黃的幽藍的燈光,象是一尊尊千眼神佛。遠處的建築工地,隻露出正在施工的最上一層和吊車頂部的亮光,在深藍色的夜幕下,酷似一座懸掛的空中樓閣。

吳工想連時工和杜工都沒轍,自己真是窮途末路了。也許該上外科整容醫院去受受啟發,聽說時下連駝背羅圈腿都能矯治,為什麼他就居然麵對一座斜廈而一籌莫展?

冷不丁就聽有人喊了他一聲。喊聲清脆香甜,未等他辨別記憶來自哪一次約會,一陣白天黑夜都通用的香水味已纏住他的胳膊。他看見一張布滿雀斑、形如柿餅的臉。他不可能忘記自己曾經是怎樣堅定不移地拒絕了或者說是逃脫了她。吳工雖然常被人挑剔但他也常挑剔別人尤其是未婚的女人。

你看了這本新到的雜誌了沒有?她微笑著露出鋒利的牙齒,向他進一步靠攏。你瞧這上,貝聿銘說:中國的建築師正在進退兩難,他們不知走哪條路。對此你有何感想呀?

吳工想起她正是自己準備拜訪而為之尊容卻步的建築沙龍才女艾工。他突然產生一種遇到救星的幸福感。也許隻有女性的那種溫婉細膩,才能將他從混亂的泥淖中拯救出來。那瞬間他想如果她能幫他擺脫困境,他也許可以考慮娶她為妻作為報答。於是他迅速調整了情緒,用充滿詩意的聲音回答:

當然,偉大的羅丹早就說過:我們整個法國就包涵在我們的大教堂中如同整個希臘包涵在帕提依神廟中一樣......

艾工撇撇嘴打斷他:算了吧,聽說你有個設計栽了?真的假的?

他故作輕鬆說那不過是小事一樁,地基沉降設法往裏灌注水泥就解決問題。

愚蠢!她喊起來。愚蠢!你難道一點兒不懂得現代建築的語言內涵?你聽說過美國達拉斯的市政大廳嗎?那大樓的設計本身就向前傾斜,傾斜是一個意向,一個象征,一個有意味的形式,它意指政府在向民眾屈身、鞠躬,表示政府願彎腰為民謀利。多棒多深刻多發人深思,嗬,不過,可惜你蓋的是民宅樓,正好相反......

你餓了吧?我請你去吃點宵夜好不好?吳工眼前出現了希望的飛碟,他必須抓住它而在所不惜。

他們走進一家小吃店。坐下來以後她便安靜得多。她用手腕支撐著下巴,嚴肅地詢問他大廈究竟斜到什麼程度。

他隨手拿起桌上的一隻塑料杯,做出一個斜度。

她的眼睛貓一般發亮,連聲說太妙了,簡直太妙了,真是一個天賜的藝術品。她一隻手按住杯子說你別動千萬別動,一隻手抓起桌上的一把筷子,架在杯子的一側。她說你看見了嗎。必須首先鞏固塔樓的地麵結構用鋼纜將塔樓底部團團綁住,然後每一層用一組鋼纜在傾斜的反方向延伸到地麵的支撐點,就象拴帳篷那樣,大廈就絕不可能倒塌了。從建築語言上來說,這個設計同時寄予了負負得正的期待。你看,它的外觀像什麼---

艾工用手指蘸著杯裏殘留的可樂,在桌上畫出一個圖形:

這叫--豎琴式!看清了沒有?真的是一架巨大的豎琴。狂風來時撥動琴弦,它會奏出世界上最古怪刺耳、最不和諧,然而也是最振聾發聵的聲音......

吳工怔怔地麵對一隻杯子和一把筷子,想象著全城麵對這個怪物時的嘩然。其實人們不喜歡振聾發聵,城市不需要藝術品隻需要他們需要的東西。住在這裏麵的人沒準會夜夜做惡夢,或想入非非。他支吾著對艾工說恐怕還得按照塔樓目前偏離垂直線的數據,重新計算地基土質承載力。艾工的柿餅臉明顯地長了起來。他於是暗暗決定還是暫時當單身漢,並趁著艾工深情地擺弄她的筷子時,很不男子漢地從豎琴後麵溜走了。他沒法不溜走,因為他根本沒法向她解釋為什麼豎琴不行。假若豎琴真的豎了起來,全城的人恐怕都會振聾發聵的。

吳工眼前天昏地暗一團漆黑真是走投無路。黑暗中他遙望鬼影憧憧的塔樓,夜空中電焊的火花四射,忽如焰火照亮了他的絕望--如果發生地震,恰好不多不少裏氏4.7級,就那麼輕輕一震,便把斜歪的地方給正過來了!那該是多麼省事多麼高明多麼順理成章啊!

但假如多了那麼0.l級,再多了那麼橫的幾晃、豎的幾搖,偏偏就把個不堪一擊的斜廈給震塌了,豈不是弄巧成拙、前功盡棄麼?!

真是震也不是,不震也不是;改也不是,不改也不是。

難煞吳工。吳工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痰。

三天以後吳工出現在院長辦公室。他從潔淨無塵的玻璃門中看見自己形容枯槁、顴骨高聳,禁不住吃了一驚。但此時他已顧不得個人安危,而是從容不迫地向院長出示了一周以來自己選定的最為穩妥最為可行的方案。他認為最可靠最簡單並從根本上解除斜廈之難的唯一選擇,即拆除斜廈,另行選址重建。他全麵論述了重建的理論根據。希望院長當機立斷。

院長以禮賢下士的風度耐心聽完他的陳述。院長的銀發一根根有條不紊,連電扇來回旋轉的熱風都掀不起一絲漣漪。院長微笑著,全部的回答隻有兩個字:錢呢?

才子吳工眼前一片空白。霎時間他眩暈他迷惘他恍然他徹悟。從院長蒼白而豐潤的嘴裏說出錢這兩個字,連錢也充滿了溫文爾雅的文化氣息。他想自己那張壓在箱底的建築學院的畢業文憑,應當簽上今天的日期。今天他才徹底明白大廈的地基不是鋼筋混凝土不是淤泥流沙而是另一種東西。院長的話言簡意賅、一語中的--如果沒有錢,(學名資金),什麼閃電式火炬式豎琴式全都是他媽的扯淡!吳工無地自容,奇怪自己怎麼連如此簡單的原理都一無所知。當初就算是讀了博士,智商大概也是在那些民工之下的。

如今真是拆也不是,不拆也不是;建成不成,不建成也不成。

院長看了看表,咳了一聲,發表了如下吳工迄今為止聆聽過的最長的講話:

這個星期你辛苦了。其實,其實關於這個樓的決議,嗬,不,是決定,不不,是意見,上頭已經下來了。你就不必,不必再忙乎了。前天市領導親自去工地作了視察。你知道那位主管城市建設的馬副市長吧,他對大廈反複進行了觀察,他的觀察結果,認為大樓根本就不斜,這是一些別有用心的人惡意中傷。斜的恰恰是別的樓,當然別的樓不歸我們管......

吳工眼前浮現出一個胖老頭,那老頭總戴著個墨鏡。有一次他摘下墨鏡擦汗,吳工發現他是個斜眼。

吳工想笑,笑又笑不出來。院長嚴肅地看了他一眼,繼續說:

不過,考慮到天文地理民情等一係列綜合因素,上頭決定這座樓就蓋到三十一層封頂。隻要若幹年內不發生地震或是龍卷風等意外情況,大廈在幾十年內不會傾覆。所以院裏決定交給你一項重大的甚至是特殊使命般的工作:為了向大廈落成後搬進去居住的市民,證明大廈的安全性,你作為大廈的設計者之一,同時又是未婚的大齡青年,院裏決定正式分配給你第二十九層兩室一廳住房一套,入冬以前就可搬進去......

吳工身子斜了斜,一種自我犧牲的光榮和哀傷感錯綜複雜,使他的心髒有些隱隱作痛。他急忙拉過一把椅子,將後背和椅子搭成人字形。他喘一口氣,無意望了望窗外,竟然第一次發現窗外的樓房原來全是歪歪扭扭的。他呆呆地愣了一會神,心想也許是以前的坐標出了毛病......

半年以後大廈終於落成,煤水電三通電梯一應俱全。吳工遷入新居。吳工帶頭搬入後,現身說法使住戶紛紛爭相仿效,三十一層大廈畢竟能緩解全城幾百家人的超級擁擠。一時間搬家公司生意興隆。

時工杜工艾工聽說後都來慶賀喬遷之喜。時工發表感想說,其實該樓可代傘塔之用,利用斜廈與建築物垂直線的距離,在頂樓開辟跳傘台,跳下去準保安全著地。杜工贈他一幅書法新作,並特意為他題詩,詩雲:"身是懸兮渺無期。心懸懸兮終相依"個中之味隻有吳工自解了。艾工送他一隻泥塑的不倒翁,臨走時眼淚汪汪就象是要同他永別似的......

最令吳工驚訝的是:三建公司的那位經理居然改行經營了一家現代家具開發公司,專為該樓的居民承建隻適用於該樓的一種一頭高一頭低、一邊重一邊輕的特殊家具。以保證該樓住戶全家老小早晨醒來時,不會發現自己從床上被搬到了地下;酒杯也能斟滿;孩子做作業時鋼筆再不會順勢滾落;總之一切的一切都非常圓滿。自從這個家具公司開張以來,斜廈裏原來那些關於鬧鬼的傳說全都不攻自破,漸漸被人們淡忘了......

然而吳工自從搬入斜廈以後,卻染上了些前所未有的怪癖。他把房間裏所有的東西上都拴了繩子,在床上焊接了不鏽鋼的床架,看上去就象一隻籠子;他還常常在半夜裏三番五次起來走到陽台上去檢查門鎖是否已劃上,回到床上便久久地端詳牆上的那張比薩斜塔的照片。他開始就著安定片喝酒,並且做夢的水平大有提高。他總是夢見自己吊在一隻熱氣球的網籃裏,隨氣流上下顛簸晃蕩;或是站在筆陡的山崖上作跳水表演;有一次他夢見飛機失事,叢林湖沼遍地殘骸碎片;還有一次,他夢見了海嘯,電閃雷鳴中一架巨大的豎琴沉入海底......醒時他冷汗淋漓、心慌氣急。無奈中他安慰自己說,既然比薩斜塔再斜上一百年也倒不了,想必這斜廈也還能將就些年頭,那又何必庸人自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