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人中最寵她的,就是把她從船上帶回來的那個老太。老太在世時是一家之主,擁有賈母一般的絕對權威,連祖父都要避讓三分。我的這位太外婆或許在看見那粉紅色的小人兒的第一眼,就深信這女孩同朱家有著一種神秘的緣分,說不定就將是“朱萬興”的幸運之星。她把我媽媽的生日,定在她抱進朱家大門的那一日,從此每逢陰曆六月二十一,都要為她擺席煮麵,麵條的碗底必然臥著兩個雞蛋。她周歲生日那天“抓周”,嘴裏含混不清地嚷嚷著不要不要,抓一隻元寶,扔了;抓一隻粉盒,又扔了;有人把一塊石印塞在她手裏,她一揚胳膊,那印章掉地,摔破了一隻角;抓到最後,抓起了一本小人書,塞進嘴裏就啃了起來……

稍大些,我媽媽整日優哉遊哉地四處閑逛,將屋後一樹紫色的桑葚一粒粒填進嘴裏,染得牙齒嘴唇如黑陶般烏亮。她若是不小心打碎了碗或是潑了一地水,嗬斥便無情地落到她母親的頭上,而她卻逍遙法外。丹陽人持家素來節儉,每天的晚飯全家人照例喝粥,但在她的麵前,卻用金邊的盤子,盛著從飯館裏叫來的四隻冒著熱氣的燒賣。吃啊,吃啊,祖母用筷子點著她。周圍人則目不斜視。

我和我未來的媽媽,童年時便食用了水鄉太多的魚蝦鱉鰻。她用河水漱淨嘴邊的魚腥味,漫不經心地走向後來一貧如洗的日子。

到她九歲時,家裏又領養了一個男孩做她弟弟,也就是我後來的舅舅。躺在蠟燭包裏的六個月的舅舅,胸口掛著一把銀鎖,在一個大清早悄悄出現在“朱萬興”的門前。朱家人欣喜萬分,可見朱家的積德行善在鎮上已有了口碑。朱家設法買通丹陽老家的族長,讓這個起名朱景勇的男孩上了朱姓的族譜。“朱萬興”從此有了男性繼承人,但這卻絲毫不影響信珠姐姐在家中眾星捧月的地位。舅舅在很多年以後,還耿耿於懷地向我訴說著當年媽媽被外公帶出去吃喜酒,而他卻被留在家中,一人躲在柴房裏吃毛芋艿的故事。這樣的事情聽起來確實有點奇怪,就連我媽媽自己,直到現在仍迷惑不解,到底不懂朱家為何偏對她如此厚愛。無論如何,這種偏愛在重男輕女的舊社會,絕對是有悖常情和傳統習俗的。

但我知道原因。先撇開朱老太和老板朱春穀這一家,當時或許擁有自發的民主傾向和朦朧的開明地主意識。我要說的是我日日與之相處的信珠姑娘,確實是一個聰明伶俐、人見人愛的可人兒。她總是笑嘻嘻的一副小鳥依人、沒心沒肺的樣子。見了伯叫伯見了爺叫爺,見誰都親親熱熱地不認生。沒事時坐在門檻上抬頭望著“朱萬興”三個字,用小手點著水,就在櫃台竹匾裏的餛飩皮子上寫了出來。街上的人都圍過來看,嘖嘖讚歎不已,我的太外婆便當眾摸出幾個銅板,讓她到對麵雜貨鋪去買棒糖吃。

所以當我還是一顆原生的微粒待在娘體時,就已打定主意,日後自己若能脫胎成形個女孩出世,就是我此生的造化了。

我長大以後,有一次曾問過我媽媽:那你後來為什麼一次也沒有去看望過你的生母呢?你真的不想她?

媽媽回答說:我也不知道,好像是不想。我從來也沒有過棄兒的感覺。就像是一生下來,我就是朱家的人。

我說我知道。因為你這個人,根本就沒有一點兒血統和家族的觀念。你實際上是個虛無主義者。

她的血親唐家果然守信,她從小到大,唐家人隻在十幾裏地外的鄉下,卻一次也沒有露麵。她一生中僅見過一次她的親哥,是一九四三年她被捕時,大哥唐梓良來到朱家,表示自願去天目山營救她,並受朱家之托帶著錢來為她作保釋。可惜他來去匆匆沒給她留下太深的印象。

童年最悲哀的日子是她祖母的過世。更傷心的是,祖母臨終前,曾將她叫到床頭,告訴了她的身世。她哭死過去,不相信這是真的。第二天活過來,倒覺得朱家比親生父母還要親近了。偶爾的,她在自家樓窗上望著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便猜想著自己的兄弟姐妹,如今不知是什麼樣子;遠處有個陌生的老婦朝店裏張望,便疑是自己的生母。如此這般地胡思亂想,也僅僅一閃之念。到她十一歲那年,老家有人來報信,說是她的生母快死了,臨死時還想見她一麵。她母親領著她叫了船去鄉下,她隻記得躺在棺木中的那個女人,臉蒼白得像紙,滿麵憂愁。她不敢多看這個所謂的生母一眼,在眾人的號哭中她竟然無動於衷。

掛著銀鎖的弟弟大了,整天姐姐姐姐地跟著她玩耍,就像是她的親弟弟。她喜歡這個弟弟,教他寫“人、手、足”和“一、二、三”;隻是在極匆忙的一瞬,她覺得天地間自己有那麼一點孤獨。而孤獨的結果,卻使她越發地依賴朱家的善良和安寧。

我媽媽一生中惟一感覺到自己像一個棄兒,是在1952年我父親突然被開除黨籍之後。

這是後話。

太外公每天清早起床,沏上一壺紅茶,坐在剛開了門板的櫃台後麵,讀昨天下午送來的《申報》。他喜歡報角上的連載小說,一坐下,必大聲地念出那小說的題目《荒江女俠》,然後才慢慢往下看。我的媽媽每天都被這念報的聲音喚醒,醒了也不起來,就那麼懶洋洋地躺著,望著蚊帳頂上的天窗外小小的一方藍天,想著她自己的心事。其實她什麼心事也沒有。她很快活。她在學校的學習成績不佳,但沒人嗬斥她。她隻要每天去上學,全家人就很歡喜。

學校的課程中,她隻喜歡國文課。自從國文老師講過白雪公主野天鵝和海的女兒那些美麗的童話,她的麵孔就一天天變得恍惚卻又鮮亮。她遊移不定的目光越過平淡而世俗的小鎮生活,如同一支無的之矢,在白雲下劃出一道悠長的弧線。

她每天都巴望著發生點什麼事才好。

會不會從天窗上突然落下一顆星星來呢?哪怕是一粒花籽兒也好。

如果是一顆星星,那麼她的房間夜裏就會很亮很亮,發出一種藍幽幽的光,那麼運河裏的魚,都會朝著她的窗子湧過來,咬她的腳指頭,癢得叫人忍不住笑。她的房子就像河裏孤零零的魚寮,四麵是水,人也像躺在水上似的,漂漂蕩蕩晃晃悠悠說不出的愜意……

藍花的夏布蚊帳上,那一坨坨的圖案和花紋也實在很奇妙。像一條條小船,載著她和弟弟,還有隔壁的阿毛阿兔,在浪頭裏打滾,她一點都不怕掉到水裏去,水裏有一大朵一大朵的荷花,荷葉在船邊上攤開手掌接著,人落到荷花芯裏,荷花順水漂到很遠的地方去了……

她一個人躺在床上想啊想啊,她被自己的想象所癡迷。這是每天早晨最開心的時刻。

她甚至不知道除了想象以外,她還有什麼更多的事情可做。

房門咚咚響起來。她的荷花、小魚和星星,忽然倉皇四散,消失在母親喚她吃早飯的聲音裏。她走下咯吱咯吱作響的樓梯,匆匆洗漱完畢。當她在桌邊坐下時,看見父親又像每次那樣,笑眯眯地向她擠眼睛。她明白今天放學以後,又該為父親去送信了。

每隔十天半月,父親就要讓她到一個名叫晶子的女人那兒去送信。

晶子是一個秀氣的年輕女人。發髻上總插著一枚亮晶晶的銀簪,笑起來,腮邊有兩個淺淺的酒窩。父親第一次帶她到晶子家去,她就覺得晶子比自家媽媽好看。她喜歡好看的女人。父親那時正學做郎中,晶子就是他學醫那家人的女兒。後來晶子嫁給了東旺裏那邊一個地主,出嫁時船上堆的嫁妝裏有一隻塗著金粉的馬桶。晶子走後,父親就不學郎中了。可是過了一年,晶子拎著那隻馬桶又回了洛舍,人都說晶子的丈夫死了,晶子當了寡婦。自從晶子拎著馬桶回來後,當郎中的父親常常去為晶子看病。在她的觀察裏,那時父親似乎隻有晶子這一個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