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2 / 3)

春去夏來,我媽媽就這麼嗑著瓜子、結結毛線,百無聊賴、不鹹不淡地打發著日子。

自從經曆了賈起之死,她悲慟欲絕大病一場後,又目睹裴嫣莫名其妙地嫁了一個國民黨官員,去過她的幸福生活。我媽媽此時已是心寒意冷、萬念俱灰。那些曾經真心幫助她的朋友一個個消失了、去東北打遊擊的夢想破滅了、少女時代的偶像破碎了,如今隻剩下她一個人,孤零零待在這令人窒息的小鎮上,連個能說心裏話的人都沒有。熱熱鬧鬧革命了幾年,最後連自己到底是不是共產黨也搞不清楚。她在昏暗的閨房裏久久對鏡而坐,對自己失望已極。

鎮上的人都在悄悄傳說,信珠姑娘是出去讀書讀癡了,回來以後麵孔上就再也沒有笑容。那一陣子鎮上小學校的女孩一下子就少了許多。

一個細雨濛濛的傍晚,她突發奇想,獨自一人打了傘,去河邊散心。河灘上的卵石,像一隻隻雞蛋卻又明明是塊石頭,所以永遠不碎,在雨裏亮晶晶地刺眼。河心裏一群不知歸窩的鴨子,在水裏撲撲騰騰地耍得正歡,雨點洗著它們的翅膀,油光滑亮地終是不濕。一條肥碩的大魚從河裏撲哧跳起,又從容躍入水中,將魚鰭露在水上,悠悠地蕩開去。雨點淅淅瀝瀝地打在往日平靜的水灣裏,泛起一層白色的水霧,水麵上像是漾起一個又一個密密麻麻的問號。

她久久地在雨中站著。心如止水。

雨似乎下大了,風吹起她的白色的旗袍,將淋濕的衣角冰涼地貼在她的小腿上。風也似乎大了,風卷著對岸桑樹地上的濃雲,一團團從她頭頂掠過。風似乎刮亂了,一會往東、一會往西,那雲便如同一群狂奔的野馬……

那會兒她心裏充滿了悲哀。她對自己說,那雲就是我。我是一隻迷途的羔羊。

她聽見雨點打在油紙傘上的叮咚聲。她聽見鴨子們慢吞吞走上河灘的歡叫聲。漸漸地什麼聲音都沒有了,周圍很靜很靜,隻有運河在眼前緩緩流動著的感覺,撲來一股腥甜而清涼的水的氣息……

當她睜開眼睛的時候,她發現雨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停了。遠遠的天邊凸現出一片深藍色的雲彩,如一座山峰的形狀。繼而,那山的四周又浮現出一層層猩紅色的霞朵,如翻卷的旗,飄然蕩逸……

她凝望著遠天雨後的景象,尋找著那朵不見了蹤影的雲,那隻迷途的羔羊。她的心裏沒有歡欣沒有幻覺也沒有想象。當她確認雨停了,她旋了一下手裏的油紙傘,抖落了雨水,然後把它輕輕收起。

但我知道,那個日後將成為我父親的人,很快就要出現了。

一九四四年初秋,一個晴朗的日子。

那一日,家裏人都去了戈亭親戚家吃喜酒。她說她不去。不去就是不想去。不想同認識和不認識的人說話。她一人守在店堂裏,逗著貓玩,偶爾有人來買麵,她就把秤打得高高的賣給他們。

時近中午,忽然聽得門口有人喊朱阿公有公幹。她探頭一看,見是鄉公所的聽差,帶了一個青年男子站在櫃台前。那男子生得眉清目秀,一雙大大的眼睛炯炯有神,高高的額頭透出聰慧和睿智,使她頓時對他產生了幾分好感。那年輕人自我介紹說,他是從天目山來的一個記者,到杭嘉湖遊擊區訪問,帶有給朱春穀鎮長的介紹信。

既然父親不在,這個陌生的記者,就隻好暫時由她來接待了。

她問他:你是哪個報館的記者呀?你從哪裏來?

他回答說是《民族日報》。

她當即就哎呀一聲,喜出望外地從高凳上跳下來,連手都不知往哪裏放了。

請問先生尊姓大名?

他笑一笑,掏出一張名片。上麵有張愷之三個字。

我媽媽的目光長久地注視著那張名片,一種掩飾不住的驚喜之情,一下子縮短了他和她的距離。這個年輕人的名字,她經常在《民族日報》的副刊上見到。她確實對他的一些短文留有印象,文筆犀利銳敏,富於哲理與激情。更重要的是,那些文章都表達了他對現實的不滿,同她的許多想法一拍即合。

我未來的父親,一出場便不同凡響。命運給他的契機,使他在我媽媽情緒最苦悶最低落的時候,如一道閃電,掠過黑暗的夜空。

兩個人都異常興奮。在彼此默默的注視中,情感和思想的潛流正在相互碰撞,發出最初的共鳴。她忍不住告訴他說,幾年前,我還曾經在《民族日報》上寫過稿子呢。他微笑著點點頭說他知道。你怎麼會知道呢?她很奇怪。他指著那介紹信說,你看,這個人,是我們報館的編輯,他是從洛舍去的,他還當過你的小學老師呐。你從天目山被保釋出獄,他還是你父親物色的保人之一……

這麼說,這位愷之先生,早就對她的情況,了如指掌了?

他們就談那些互相認識的和不認識的人;談那些喜歡的和不喜歡的文章。他講著一種帶濃重的粵語口音的國語,抑揚頓挫的很有節奏感,尾音常常突然休止,有一種溫婉的韻味,使她覺得那聲音十分動人。

陰沉的小鎮像是忽然飛來了一襲彩虹,為她帶來了久旱的甘霖。她那曾已死寂的心在悄悄複蘇。彼此間都有一種相見恨晚之感。我的媽媽很久都沒有這樣高興了。她為他到鎮上的菜館叫了午飯,又帶他去看自己的書房。他們談文學談人生談現實,話語句句投機。她還捧出以前寫的一些童話作品的草稿,向他征求意見。到那天傍晚她父親回家的時候,他們已像是熟識的老朋友了。

三天以後他離開洛舍時,給她留下了一篇新寫成的短篇小說,題目叫《秋天的陽光》。這篇小說後來在戰亂中不知所終,我僅能從題目,猜想其中他所記錄的他們之間最初的戀情了。

她依依不舍地送他到船碼頭。他的計劃和報社的任務,是走遍杭嘉湖敵後遊擊區,寫一組揭露血淋淋的黑暗現實的報道。他們約定,等他完成了工作後,回程中再來找她,然後兩個人一起去皖南屯溪。那裏有一所法政學院,也許可找到進步的關係。那一天,洛舍漾刮起了好大的風,往日溫柔的河港裏,掀起了灰黑色的浪花,小船在波浪中一起一伏地顛簸,消失在大運河的盡頭。

朱小玲開始度日如年。一天天盼望著年輕的記者從敵後翩然歸來。為了打發時間,她主動向父親提出到鎮小學去教書。我的外公狐疑地看著這個女兒忽然間像是換了一個人,重新又活蹦亂跳的了,不得其解。小學校裏又飛出了嘹亮的抗日歌曲。很多年以後,我的外婆對我說,從那個記者來過以後,你媽整天挺著胸脯在街上走來走去。

年輕的記者卻遲遲沒有回來。

她每天都借故到郵電所去。但是,就連信,也沒有一封。

她重又陷入了幾年前等待裴嫣的那種折磨之中。先是為他設想出種種不能按期返回的意外情況,然後又悲傷地想象著可能發生的不測。她不斷地試圖安慰自己,又不斷地原諒著他。深秋的晚風一片片吹盡了河岸上的桑樹葉,蓮塘放幹了水,任初冬的陽光晾曬,等著臘月裏起藕。家家堂前的竹竿上,掛起了一串串粽子和醃好的鹹魚鹹肉。爆竹響了,燈籠亮了,除夕來了又去了。鄉下的種田人,又到街上來買耕田的犁耙了。那個愷之先生,卻仍然音訊全無。

她的心裏忽明忽暗。一會兒覺得他似乎馬上就要奇跡般地出現在她麵前,一會兒又覺得他再也不會回來。她一會兒光明一會兒暗淡,一會兒莫名其妙地激動不安一會兒又垂頭喪氣迷惘絕望。她想自己也許真的是愛上他了?愛上一個人,難道就意味著她將像裴嫣一樣,陷入萬劫不複的迷宮?

天氣一日日暖了,從河麵上吹來了溫煦的春風。石橋那邊的田壟裏,越過了冬季的小麥一片蔥綠,蠶豆秧開出了一串串紫色的小花。暖風撩撥著她的臉龐,她的心一陣騷動又一陣酥癢。從天目山回到洛舍,她已在父親的庇護下,混混沌沌地過了一年零六個月。假如那位記者已像賈起一樣犧牲,她莫非就在這小鎮上糊裏糊塗地過一輩子麼?

一個久已潛藏在她心的深處的願望,刹那間就像竹林裏的春筍一般躥出來。就連沉睡在她體內的我,也差點被我未來的媽媽,這個膽大妄為的想法嚇了一跳。但我知道那是她必然的選擇。是命運的差遣——隔著運河浩渺的水波,隔著天目山的重重峻嶺,她的耳邊仍然能夠聽到抗日的隆隆炮聲,望見外麵的世界如火如荼的浴血戰爭。如夢一般消失了的賈起和裴嫣,一死一生,像兩個不同方向的坐標,將她左右夾擊,曾使她進退兩難。而那位來自遠方的生氣勃勃的記者,恰如一雙從河對岸伸過來的大手,在她腳邊扔下了一塊過河的石頭。

運河女神用小船把她送到朱家來的當初,就賦予了她不安分的本性。如今,這種本性重又在三月霧氣濛濛的細雨中複萌了。

在一個遍地油菜花綻開、天上地下一片輝煌燦爛的日子,我的二十二歲的媽媽,背著她簡單的行裝,又一次離開了老家洛舍。

這一次,她去了當時遷至皖南屯溪的上海法政學院。她曾和那個記者約定要一同去屯溪的。既然他失了約,她一個人,也要去!

一直使我迷惑不解的是,我那位仁慈的外公,怎麼會在信珠姑娘外出求學遭受了如此重創的情況下,再一次應允她出去讀書抗日,並為她籌集盤纏慷慨解囊——以便讓她再一次兩手空空地回來?為此,我對那位風流開明卻不幸早逝的外公,抱著永久的敬重和懷念。

我媽媽胸腔裏湧動著沸騰的熱血。生命和青春,像滿山遍野盛開的杜鵑和藤蘿花,英姿勃發,轟轟烈烈。

當她終於輾轉到達屯溪法政學院,並在暗中尋找通往新四軍的渠道時,一九四五年八月,傳來了日本侵略者無條件投降的消息。

偉大而艱巨的八年抗戰,終於勝利了。

她聽到這個喜訊時,正在河邊洗衣服。她和她的同學們發了瘋似的互相潑水慶祝。歡喜的淚水與河水一起流淌。沒有酒,她捧起一掬河水,灑在青青的草地上。她對著四周的群山說,這是為了賈起。

賈起是為了抗日犧牲的。但她真的決定要親自去投身抗戰的時候,抗戰卻結束了。她哭著,是為了自己。

局勢變化很快。抗戰的廢墟滿目瘡痍,而內戰已迫在眉睫。學校的課堂裏,老師們關於國民黨劫(接)收“五子登科”、官僚資本禍國殃民的講演,激起了同學們莫大的義憤。曆史已走到了一個新的門檻,國共兩黨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她將何去何從?

那位年輕的記者像一陣風,路過了她的家鄉。風走了,但雲還會重新聚合。雲層裏飽含了水分,就會有傾盆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