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玲回到離別了一年多的洛舍小鎮。
河水緩緩流淌,小鎮容顏依舊。在這裏,她卻不再是朱小玲了,而是原來的那個信珠姑娘。
全家人為她的死裏逃生,抱頭痛哭,悲喜交加。我開明的外公以朱家一向的豁達,接納了這個寶貝女兒,連一句責備的話都沒有。抗戰也好、革命也好,都是要掉腦袋的事情,既然把腦袋保住了回來,實在是菩薩保佑的萬幸了。
她邁入“朱萬興”的門檻時,神情晦暗、形同槁木。見著眾人和爹娘落淚,她言語木訥、茫然無措。愣愣地望著客堂間牆上掛著的一把油紙傘,猛然嗚嗚地哭出聲來。隻有她心裏知道,她的眼淚,是為了賈起。
她因此大病一場,一連三個月沒有下樓。
冬天來臨,她整天蜷在床上養神,或是歪在躺椅上,把兩隻穿棉鞋的腳,擱在暖暖的銅火籠上烤火,有一搭沒一搭地翻著一些舊書。
樓梯吱吱呀呀地響,響得很輕。她聽出是她母親的腳步。我的外婆用濕濕的大手抓著一封信走進來,在她麵前揚了揚,問:你在莫幹山又認識啥個人啦?自從家裏花了一大筆錢,把她從天目山保釋出來後,她母親對這個不安分的女兒,始終處於高度的警惕狀態。
她當著母親的麵撕開了信封。從信封裏滑出一張大大的照片,翻著麵落在她的腳邊。有四寸吧,她想。可這會兒,還有誰會給她寄照片呢?
她隨便瞄了一眼。隻一眼,她便覺得人忽地暈了。
——那是一張三人合影,左邊那個美麗而熟悉的女人,竟然是三年來無影無蹤的裴嫣。她手裏還抱著一個孩子,昔日那明朗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而她身邊的那個男人,相貌堂堂,兩道粗黑的劍眉有些得意地上揚著,剛毅的嘴角抿著幾分自信。我媽媽拿著照片的手微微顫抖。她看見照片的背景,也就是他們身後的那座屏風上,竟然懸掛著一個青天白日的國民黨黨徽。
外婆湊過身子來看,看了正麵又看反麵。她說:喏,這照片後麵還有字哩。媽媽問:啥個字啊?我外婆念叨:——小玲:這就是我們分別三年後的一番景象!外婆說:這字,還寫得蠻秀氣的哩。這是啥人?沒聽你說過……
她抓過信封使勁抖了抖,信封空空,沒有片言隻字。
我媽媽抓過被子,一把蒙住了腦袋。
她渾身發冷。冷得徹骨銘心。她在被窩裏蜷成一團,索索發抖。
……裴嫣結婚了裴嫣真的是嫁了人原來那些傳聞都是真的裴嫣真的不革命了裴嫣不當共產黨了裴嫣裴嫣你嫁人歸嫁人幹嗎要嫁給一個國民黨的官僚呢就寫這麼一句話還挺理直氣壯的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嗬你嫁了國民黨那我究竟還是不是共產黨這回可全都亂了套啦……
她的腦子裏一團混亂,一塌糊塗。
被窩裏悶得她喘不過氣,她掀開被子翻身坐起。柔軟的絲綿被從她的膝上滑下去,被麵上一朵嬌豔的粉色荷花,從昏暗的床榻上浮遊出來,亮得晃眼,又漸漸順水漂去……
天目山的記憶已變得十分遙遠。那床扯了一個大洞的又硬又薄的棉胎,曾發出灼目光斑的棉胎,溫暖過她心底最初的革命幼芽的棉胎,已成為一塊喪葬的黑布,覆蓋了她少女時代曾經崇拜的偶像。
裴嫣和那個男人,想必是蓋著絲綿被了。
至少,她自己是重新又蓋上絲綿被了。
命運也許是同她開了一個玩笑——蠶辛勤地吃著桑葉,然後一口一口地吐絲,結了繭,卻把自己縛在了其中。
在這裏,作為插曲,我想不妨先講一點有關裴嫣嫁人的事情。否則,我媽媽和裴嫣的這段情誼不了,朱小玲的故事也就不能順理成章地發展下去。必須等到她和裴嫣正式分手以後,我媽媽才有可能重新選擇自己的精神出路。
那些日子,我媽媽被那張照片所刺痛,在煩躁驚愕的心情之下苦挨了些時日。當時,由於杭嘉湖水鄉特殊的地理位置,洛舍也成為抗戰中各路遊雜部隊的拉鋸地帶。兵荒馬亂中,洛舍鎮上的大戶都已紛紛外出避難,鎮上的人,早在幾年前,就推舉我德高望重的外公當了洛舍鎮的鎮長。外公行事公正、人緣頗佳。每天天一亮,他就早早起身,端著一壺熱茶,到鎮上土地廟裏的鎮公所去辦理公務。她父親曾對她說,洛舍是天下難得的好地方,若因戰亂毀於一旦,他是死不瞑目的。所以朱春穀先生一直煞費苦心地周旋於日本人國民黨共產黨之間。還常常拿出自家店裏的進項,去應付四麵八方的客人和麻煩。每年都出資給鎮上的學校,好讓孩子們繼續念書。很多年以後還有人說,朱阿公真是洛舍人頭上的一把傘,晴天遮陽,雨天擋水,虧了他,抗戰八年,洛舍鎮上房子沒燒幾間,人沒死幾個,還保釋過好多被捕的進步分子,洛舍人到他死後多年,還念及著他當年的恩德……
那一天,恰好他的一位老友和夫人,要去莫幹山後塢一位名醫處求治,他見信珠整日愁眉不展,想讓她出去散散心或許會好些,便托了他們二位,讓她陪去。她聽了心中暗喜。因為當時的武康縣政府在莫幹山,她說不定能在莫幹山找到裴嫣的丈夫。她已打聽到,裴嫣的丈夫名叫薑弘任,畢業於中央政治學校。此時任浙西反敵行動團團長。無論如何,她隻要見到裴嫣,一切自會真相大白。
然而,那次同裴嫣的見麵,卻是她繼賈起死後,又一個傷心欲絕的日子。
她好容易在莫幹山附近找到裴嫣的住處,想給裴嫣一個意外的驚喜。但她想象中她們熱烈又悲切的重逢場麵,卻竟然根本沒有出現。裴嫣顯得十分冷淡。她不提過去也不談現在,甚至不問朱小玲這幾年在幹些什麼。她似乎對已往的一切都失去了熱情和興趣。她始終逗弄著那一歲多的兒子,一邊說小玲你呀你呀你也該收收心,成個家了吧。
委屈的淚水一下子湧上了我媽媽的眼眶,她兩眼發直,呆如木雞。當年天目山上那個革命的偶像,同麵前這個雍容華貴的官太太,已是判若兩人。她甚至怎麼也無法將那個裴嫣同這個裴嫣疊合成一體。
她終於想起來問了裴嫣一句話:
你愛這個薑弘任嗎?
裴嫣點了點頭。
愛他什麼?
愛他漂亮。裴嫣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媽媽無言以對。
長久的沉默之後,裴嫣似乎有點過意不去,總算是給我媽媽講了她嫁給薑弘任的經過。她三言兩語講得膚皮潦草,但在我媽媽聽起來,卻是驚心動魄。
自從那年夏天在天目山分手之後,裴嫣就回到浙西孝豐她的伯父家,在那一帶從事地下工作。但她尚未來得及派人去同朱小玲聯係,就在1940年12月被捕。那是皖南事變前夕,由於孝豐接近皖南,局勢十分緊張,裴嫣已被特務跟蹤,於是組織上決定讓她即日撤退,在一個小村子裏待命集合。然而那領隊的負責人,卻因自己的愛人遲遲未到,擔心待在村子裏惹人注目,叫大家分頭回家隱蔽,等候通知。裴嫣無處可去,隻好回到她伯父家,一到家就發現自己已被守在門外的特務四下監視。她苦於插翅難飛,無奈之下,自作聰明,讓她在當地頗有名望的伯父,帶她到縣政府去,說她要去浙東讀書。這種把戲當然騙不了縣政府。縣長當即就把裴嫣扣留起來,交給反敵行動團團長薑弘任去審訊。薑弘任提審裴嫣,見她才貌雙全,可謂一見傾心,審問時就狠下了一番工夫,以獲得她的好感。裴嫣見薑弘任不僅一表人才,溫文爾雅,而且在所謂的審訊中,他又從不逼問她什麼,還明顯地向她暗示了他的同情,流露出進步的傾向。裴嫣對他即便不是一見鍾情,也慢慢動了心。再加上縣長對她伯父曉以利害,軟硬兼施,希望能暗中撮合她同薑弘任的婚事。裴嫣就麵臨了人生的第二次選擇。
我最初是想,我嫁給了他,他的身份就能保護我了。裴嫣平靜地說。假如他真的愛我,以後我可以策反他,同我一道參加革命。所以那段時間,我不能同外界聯係,也不能找你,以免暴露。
那後來呢?我媽媽傻傻地問。
後來……後來就發生了皖南事變,新四軍犧牲慘重,我覺得沒希望了。我同黨組織也失去了聯係,我帶他去找誰呢?再說……再說,那時我發現自己是真的愛上他了。他有學問,人很正派,待我也很真心。其實我心目中理想的男人,就是像他這樣的人。我……我離不開他了……我沒有辦法。
朱小玲長長地籲了口氣,她對裴嫣偉大的愛情產生了一種憐憫。憐憫之後,卻又湧上一陣寒栗和恐懼。假如愛情真是如此的不可抗拒,她以後遇到愛情的時候,她也會像裴嫣一樣麼?
那你以後打算怎麼辦呢?
我不知道……那次撤退,沒讓我走掉,結果是再也走不成了……這也許是命中注定……裴嫣的眼神很茫然。
回德清洛舍的時間快到了,我媽媽站起來告辭。裴嫣沒有挽留。
走到門口,我媽媽停住了腳步。她沒有忘記最後問裴嫣一句話。為了這句話,三年來她曆盡千辛萬苦,走遍了浙東浙西,期望著裴嫣兌現她的許諾。如果今天她不弄清楚,也許永遠也沒有機會了。
她說:你一定要告訴我,我到底是不是——共產黨?
裴嫣把臉轉過去,躲開了她的目光。她苦苦一笑,低聲說:
我曾經是,又怎麼樣呢?一脫黨,什麼都不是了。
不,我要知道。我媽媽很固執地問。
裴嫣垂下眼簾說,對不起小玲,孩子在哭了,我得進去了。
媽媽身後的大門,沉沉地關上了。她們甚至沒有伸手握別,她們的分手像見麵時一樣冷淡。她的心裏一片漆黑。
載她回家的小船搖搖擺擺駛過大運河,她一路上都在拚命嘔吐。水天茫茫,灰黑色的波浪像一條條蟒蛇的鱗片纏繞著她,她沒有力氣掙脫,她覺得自己正在一點點沉下去。
裴嫣從此退出了她的生活。但是關於裴嫣的事情,我在後麵還會提到。作為對我媽媽的命運發生過重大影響的人,裴嫣肯定還將再次出現。當裴嫣最後一次露麵的時候,我們的故事已近尾聲。
信珠姑娘不記得自己是怎樣回到了洛舍小鎮。使她父親納悶的是,她竟比去莫幹山散心以前越發地蒼白消瘦,鬱鬱寡歡。她整日把自己關在樓上,閉門不出。就連書也懶得看了。我的外婆想起那封信裏的照片,猜是她這個年齡的女友,早都結婚嫁人,生兒育女,她一人孤孤單單,自然壞了脾氣,便同外公密謀,要想讓她從此安分,必得找個好人家把她娶了。如她這般知書達理的姑娘,雖然年紀是大了幾歲,但方圓百裏的,門當戶對的目標還是綽綽有餘。
我外公卻隻是擺手、搖頭。他說這都民國三十幾年了,我家兒女還不興搞個婚姻自由?你由她,隻管由她好了。她傷了心,讓她養養精神,過些日子,叫她到鎮小學去教書,有點事做,慢慢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