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1 / 3)

時序轉入一九五二年的初夏,我眼看就快滿兩周歲了。

在這個都家花園裏,除了那些警衛人員和班幹部,我是惟一一個自由的人。但我每次在花園裏玩耍,卻從不靠近那扇黑色的鐵門,我知道那是一道絕對不能逾越的界限。我害怕衛兵的槍,有時他們來逗我玩,我極不友好地尖叫著逃開去。我喜歡在食堂裏同那麼多人一起吃飯,把飯桶和搪瓷碗敲得當當響。我早已習慣了這種又像是共產主義、又像是監獄的生活。我從不央求媽媽帶我回家,出生至今,我還從未有家的概念。

那是一個靜悄悄的上午。一九五二年六月二十日。

剛剛下過一場雨,草地上落滿了紅紅白白的花瓣,像扔在水裏的糖紙,蔫蔫的皺成一團,一棵桃樹下掉了許多青青的小毛桃,空氣中浮蕩著青草和腐葉的氣味。那會兒我正在小洋樓的台階上玩,突然看見花園外麵的大路上,開來了一輛綠色的吉普車和一輛大客車,就停在花園洋房的大門口。帶槍的衛兵齊刷刷地跑步列隊,門裏門外排成了兩行。我有些怕,就往樓上跑,想去找媽媽。這時哨子響了,有人大聲喊著,快點快點,緊急集合了。爸爸從裏麵跑出來,一把抱住我說,好孩子,別動,就在這裏玩兒,我們一會兒就回來。我縮在一根柱子後頭,心怦怦直跳。

整棟房子裏的人好像都出來了,在台階下自動排成幾行。

那個平日總是板著臉的班主任,手裏拿著一份名單,用濃重的山東口音,大聲說:大家聽好了,我叫到名字的人,站出來!

我看見媽媽的脖子伸得老長。她好像比我爸爸還焦急不安。

她突然像是被雷電猛地擊了一下,身子晃了一晃。起初她以為自己聽錯了。但那個山東口音明明白白又重複了一遍。是的,是她的丈夫張愷之。我還聽見爸爸響亮地回答了一聲:到!

——叫到名字的人,馬上回宿舍去打鋪蓋,立即上汽車!那個聲音命令著。其餘的人,統統回房間去,不許說話!

沒有理由、沒有解釋、甚至沒有宣讀所謂的結論。隻有一個命令。一個必須服從的組織決定。

媽媽慌慌張張地朝那個人跑過去。她好像是要問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究竟犯了什麼罪?他要被送到什麼地方去?去多久?她作為他的妻子,她有權利知道啊。或者,至少應該給她一點時間。讓她問問他,還有什麼話要說,家裏有什麼事要安排……

但媽媽被衛兵攔住了。我隻看見她的嘴一張一合,看見她的胳膊在揮動。後來她的眼淚流了下來,她的黑黑的頭發四散開去。隊伍中,我的爸爸已經不見了。我終於“哇”地一聲大哭起來,跌跌撞撞地向媽媽奔去。媽媽緊緊抱住我,死死地箍住了我,我們滑倒在草地上,哭成一團。

不知是誰,在我們耳邊低聲說:別哭,別哭,孩子哭壞了怎麼辦?他們是送去喬司農場勞改的,頂多三五年,不算長不算長啊……

媽媽的肩膀猛烈抽搐,哭得越發傷心。哭聲中,我聽見鐵門外汽車發動的聲音,像大灰狼的嗥叫,在花園上空淒厲地盤旋,又一點點遠去……

這一天,在靈隱“革大”校本部所屬的四個分部,被處理成勞改的“學員”共五百人,是由省公安廳負責人講話宣布的。這批人連同監押幹警人員,分乘二十輛大客車,一輛接一輛地駛過靈隱路、西山路,然後轉上萬鬆嶺,向東沿著錢塘江邊疾馳而去……

一個星期以後,媽媽接到通知:調離省報,去市教育局報到。

我們終於離開了茅家埠的都家花園。我們走的那天,花園裏一朵花也沒有了。隻有一片陰森森的墨綠,綠得發黑。

我媽媽常常覺得自己的一生,差不多就是一場連貫的噩夢。

自從媽媽目睹我的爸爸被強行押走,媽媽好像突然間變了一個人。她的臉上再也沒有笑容,走起路來,步子很沉很重,老遠老遠,就能聽見她踢踏踢踏的腳步聲,像一輛脫了鏈條的自行車。媽媽的手帕幾乎每天都是濕的,她再也不掏出自己的手帕來給我擦鼻涕了。我不敢看媽媽的眼睛,那裏布滿了一根根血絲。眼神直愣愣的發呆,一眨一眨的,眼珠一動不動,像我的洋娃娃。後來我把那個洋娃娃塞到床底下去了,看見她我就想起媽媽絕望又憂鬱的眼睛,叫人想哭。

我和媽媽從仁德裏報社宿舍,搬到了一個叫西公廨的地方。

媽媽被分配在工農速成中學教書。那個地方離奶奶家不遠,我常常被叔叔和姑姑們從家裏背到媽媽學校、再從學校背到奶奶家,像一隻背來背去的包裹,然後把吃的東西填進我的肚子裏。一連幾個月,都沒有一個人來看望我們,周圍的人好像都躲避著媽媽,連同她說句話也是匆匆忙忙的就走開。媽媽的學生都是工農幹部,給這些階級覺悟很高的人上課,可不同於當年在“方小”給窮苦的孩子們教書,媽媽總是提心吊膽地擔心出錯。她夜夜睡不好覺,才幾個星期,媽媽就瘦得一塌糊塗,抱著我,細細的胳膊勒得我好疼。

幸好不久就到了暑假,媽媽決定去一趟上海。

那時媽媽已經設法打聽到爸爸的勞改期限:三年。一朝之間,張愷之從黨員幹部變成了人民的敵人。這個結果於他們真可謂是晴天霹靂。更糟的是,他和我媽媽根本就不知道自己的所謂“罪名”究竟是什麼。難眠的長夜中,媽媽思前想後,仍是覺得這種不分青紅皂白的大清洗,同她一直來接受的革命理論,完全是南轅北轍的兩回事。

所剩的一點書生氣,再加上尚未完全破滅的幻想,媽媽要親自去上海。去找當時同他一起入黨、工作的戰友,為他作出證明,至少,能幫助她向上級司法部門提出申訴。

她把我留給了奶奶。那天酷熱,我的頸下悶出了一層痱子。

我爸爸是一個十分珍重友情的人,以他一向對待朋友的熱忱,媽媽以為爸爸的朋友一定會同情她的處境,為她想想辦法。媽媽趕到上海一家大報的幹部宿舍,找到了爸爸做地下工作時生死之交的戰友,希望他們能幫她向有關方麵作些反映,也許能適當糾正“鎮反”的擴大化傾向。

她不停地擦著汗,急急忙忙述說著。麵對著丈夫當年最親近最信任的朋友夫婦,這一年多來積蓄於心頭的委屈和痛楚,猶如開了閘的江水,傾瀉而出。——你們是了解他的。她說。你們應該是最了解他的。可以說,他是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給革命了,這樣處理他是不公正的啊……她的聲音哽噎了,她說不下去,淚水堵住了她的喉嚨。

那位朋友坐在沙發上慢慢地喝著茶,一言不發。他用杯蓋拂著水麵上的茶葉,那手微微地有些顫抖。他眼裏掠過一絲驚慌,避開了媽媽的目光。

他的夫人扭頭看了看牆上的鍾,又低頭看了看腕上的手表,站起來說,哎呀小玲,你來得真是不巧,你看我正要去廣州開會,馬上要去火車站了,我實在不能多陪你了呀。

媽媽眼眶裏的淚水,頓時就凝固了。

可是……她喃喃自語。她一時竟不知如何說下去。

那位夫人像是想起了什麼,從身上掏出幾塊錢,遞給我媽媽說,喏,這點錢,你就拿著買車票吧。凡事要想開些才好……

媽媽像是被什麼東西燙了一下,臉漲得通紅,她倏地站起來,退了幾步,怔怔地望著這位當年曾經一起在大街小巷裏張貼反內戰的標語,互相掩護著甩掉特務的跟蹤,曾一同挽著手參加遊行示威的女友——那個瞬間,媽媽忽而覺得自己好像從來沒有認識過他們。

媽媽輕輕推開了她的手,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那兒。

她沒有再去找任何人,當天傍晚就上了開往杭州的火車。

火車在黑暗的田野上奔馳。我媽媽疲倦地靠在座位上,傷心地閉上了眼睛。她真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然而,渾身軟綿綿的,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周圍都是陌生的旅人,一雙雙麻木的眼睛,像一堵無形的牆,隔開了她同這個世界的聯係。她不會再去找任何朋友了,在這堵看不見的高牆之下,所有的朋友都已離他們而去。即使還會有人願意幫助他們。她也決不想給任何人添麻煩。她從那對夫婦的麵孔上,看見了以往她從未體驗過的世態炎涼、人情冷暖;還有深深的恐懼和戒備。猶如她是一種傳播病毒和瘟疫的媒介,會把災禍帶給別人。但她不想怪任何人,在直屬班的一年多裏,她已多次感受了這種恐懼——人們連自己都保護不了的時候,還怎麼可能去保護別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