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昏昏欲睡。朦朧中聽見一聲叫嚷:硤石車站到了!
列車緩緩地停下來。媽媽隱隱記起,大軍渡江前夕,我爸爸受地下黨的派遣,從杭州到海寧、平湖一帶,策動地方武裝起義,組建了杭嘉湖遊擊支隊,清掃上海外圍,為解放大上海鋪平了道路。而如今,這些事實卻成為他被宰割被殺戮的理由。這究竟是為什麼呢?
當初,她在那個混沌的年月裏,一步一步地尋找革命的時候,她心目中神聖的新世界,不是這般嚴酷這般無情的嗬。
車輪沉重的滾動聲碾過鐵軌碾過抽穗揚花的稻田碾過路基旁白牆黑瓦的農舍碾過她淩亂的鬢發。她的心被碾成一堆辨不清顏色的肉醬,一坨一坨從車窗裏飛出去……
她緊緊抱住了自己的肩膀。她覺得自己是如此的孤立無助。她曾是個棄兒,但她從不孤獨。直到今天,她才真正覺得自己確實是被這個社會拋棄了。就連能再救她一次的“養父母”也不會再有了。
媽媽——我在睡夢中喊道。
媽媽聽見了。她欠起了身子。昏暗的車窗外,遠遠地有星星點點微弱的燈光,閃閃爍爍,疾馳而過,像女兒亮晶晶的眼睛。媽媽緊鎖的眉緩緩地舒展開來。驀然間她明白了,現在她隻剩下了惟一的一個朋友,那就是她親愛的女兒。
她的胸口湧上一陣母性的柔情,溫泉般的熱流在她的血液裏震蕩,糅合著她心上的溝壑與傷痕。
她知道自己必得咬著牙站起來,從此挑起全家人的生活重擔。無論多重、多遠,她都得往前走,除此之外她別無選擇。
媽媽到家已是夜裏九點多鍾了。那個晚上我說什麼也不肯先睡,我要等媽媽,誰哄我也不聽。媽媽回來了,她顧不上洗臉,在奶奶在床邊坐下來,對奶奶平靜地說:媽媽我不能再瞞您老人家了。愷之他不是在學習,他已經被送去農場勞動了,要兩三年才能回來。從他走的那天開始,他的月工資就沒有了。他……
奶奶一聽,頓時哭了起來。幾個叔叔和姑姑也都哭開了。
於是我也一同哭。但這一次,媽媽卻沒有哭。
媽媽用手帕給我擦著眼淚。一邊對奶奶說:您不要難過,也不用擔心,我是張家的兒媳婦,從現在開始,我來負擔你們的生活。隻要我有工作,有一份工資,全家人就都有飯吃。就算是過得苦一點,日子總能過得去的。我們大家,都一定要……一定要好好地過下去,讓愷之他在那裏麵……讓他放心……
說到這兒,她蹲下身子抱住我,把臉埋在我的圍兜裏,猛地抽泣起來。
那是一個很冷很冷的冬天。
寬闊的平原,剛剛冬翻過的水稻田裏,長著一叢叢不冷的綠色的小草。媽媽說那叫苜蓿,可以做肥料和牲畜的飼料。一個斷了一條胳膊的稻草人,在寒風中簌簌發抖。幾隻極瘦麻雀在上麵鑽來鑽去躥上躥下,一聲不吭,人離得很近它們也不飛走。
天色一點點暗下來。在前麵的天盡頭,剩下最後一點血紅血紅的雲彩,又漸漸消失在茫茫的暮色裏。曠野悄無聲息,一個人影也沒有。隻聽見我和媽媽的腳步聲,在鹽堿地的小路上走過來又走過去。路麵凍得邦邦硬,踩上去,腳指頭脹脹地發疼。
這天早上,天還沒亮,我們就從城裏出發,坐長途汽車到了這個叫做喬司的地方。那會兒地上屋頂上全是一層銀白色的霜,好像下了雪一樣。然後我們就不停地走路,走得我的棉鞋上直冒熱氣,那些霜慢慢就不見了。我不停地問媽媽到了沒有,媽媽總是說快到了快到了,但實際上總是沒有到。後來我就蹲在地上哼哼起來,我說我再也走不動了,連一步也走不動了。媽媽手裏拿著一個大包裹,媽媽沒法抱著我走。又過了一會,來了一個農民伯伯,他把我像背一隻籮筐一樣背在身後,走起路來一暾一暾的,我覺得自己像一隻青蛙似的在他背上跳跳著。很快我就睡著了,醒來時我發現自己坐在一塊石板上,他接過媽媽給他的兩毛錢,大聲說:喏,前麵就是一分場了。
中午我和媽媽在一個小鋪子裏合吃了一碗光麵,麵湯清光光的連蔥花都沒有。我把湯都喝下去了,後來就蹲在路邊的茅草叢裏撒尿,撒完尿,媽媽說我們走吧,我們就要看見你爸爸了。
我們朝一座高高密密的竹籬笆走過去。籬笆前麵有一個門,左右兩邊立著兩座尖頂的小木房子。門口有背著槍的解放軍站崗。他讓我們等著,過了好久,一個腰上紮著皮帶的人走出來,他問我媽媽要找什麼人,媽媽說了我爸爸的名字。他翻開手裏的一本簿子,看了半天,搖搖頭對媽媽說,沒有,你要探視的那個人,我名單上沒有。
媽媽說,怎麼會沒有呢,是他們讓我們來這裏的。
那個人挺和氣地說,我是這裏的隊長,我不會不知道嘛。
那……怎麼辦呢?媽媽愁眉苦臉地歎著氣。我還帶著這麼小的一個孩子……
那人說,這裏是翁家埠,你會不會弄錯了地方呢?大部分犯人都在外喬司,那裏有場部,你不妨到那裏去問問看。
我覺得好奇,就問:媽媽,什麼叫犯人?
別插嘴。媽媽不理我。又對那人說,我們就是從場部過來的呀,他們叫我到翁家埠來的。媽媽摟緊了我。
那人想了想說:離開場部兩裏路的地方,前些日子開了一個新監房,有四個隊,要不然,你再到那裏去找找?
我們隻好重新又走到小路上去。我緊緊揪著媽媽的衣角,自己一步一步走。我說媽媽我的腳痛,媽媽說,媽媽給你唱個歌吧。媽媽就唱太陽光金亮亮。唱完了我的腳還是痛呐。媽媽說,媽媽給你講個故事吧。媽媽就講小紅帽的故事。講完了我說我的肚子又餓了,媽媽就從那個包裹裏掏出一塊餅幹給我吃。媽媽說就許吃一塊,那些要帶給爸爸的。我說那我不吃了,留給爸爸吃吧。媽媽放下包裹,冰涼的臉貼在我額頭上。有什麼東西癢癢地從我臉頰上淌下來。
又走了好久好久,媽媽見人就問路。天越來越黑了,我說媽媽我們怎麼還不到啊?媽媽說我們隻要走啊走啊總是會走到的。媽媽在我前麵蹲了下來,讓我趴在她的背上,她就這麼一隻手拿著包裹、一隻手托住我,搖搖晃晃地朝前走……
後來我們終於走到了一片有燈光的房子前麵。媽媽放下我,走上去敲門。裏麵有人問她找誰,她說找隊長。人說隊長不在,到監房去了。媽媽問監房在哪裏,那人說你問監房幹什麼,媽媽說我查問一個犯人在不在這裏……
我走過去問媽媽:我想知道,什麼是犯人呢?到底。
媽媽還是不理我。
那個人還是不開門,媽媽隔著門同他說著什麼。我在門外轉來轉去,就在這時,我忽然聞到了一股飯菜的香味,口水順著嘴角流下來。我不由自主地沿著那香味走過去,走了幾步,在牆根下發現了一隻漂亮的小白貓。它的脖子上有個小鈴鐺,一動那鈴鐺就零零地響。它弓著身子看了我一會,轉身就往一個大房子跑去,活像一隻滾動的皮球。我忍不住跟著它跑過去,它扭頭看看我,圍著我繞了一個圈,鑽進了那個有燈光的房子。我去追它,它一下子就鑽到桌子底下去了。
我正想跟著它鑽進桌子下麵去的時候,有個聲音在我頭頂說話——噯,這個穿花衣服的小姑娘真好玩,她是從哪裏來的……又有個人說,咦,怎麼,她不是誰誰的女兒嘛,怎麼到這裏來了?
這個人牽住我的手,問我是不是叫什麼什麼名字。我點點頭。他說你怎麼到這裏來了?跟誰來的呀?我說我是跟媽媽來找爸爸的。於是我扯開嗓子就拚命地喊媽媽。媽媽急急忙忙走了過來,一看見那人,媽媽就高聲叫起來,說哎呀原來是你呀牛朋,我總算是找對地方啦。
那個叫牛朋的人嘿嘿一笑說,這還多虧你的女兒呢,我是先認出了她的呀。否則,你找到天亮也找不到,那些人,總是把來隊裏探望的家屬,推來推去的……
一九八一年我回杭州探親時,曾在家裏遇到過當年的那位牛朋叔叔。他是從福建東山來杭州,向省公安廳申訴要求平反的。牛朋叔叔本姓馬,說自己是牛的朋友。他解放前在浙東金肖支隊當指導員,一九五二年在直屬班受審後,分配在勞改隊當了管教幹事,但一九五三年仍被清洗回鄉,直至一九八二年才平反恢複黨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