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1 / 3)

因此,那一場長達幾十年的夢魘,對於我媽媽朱小玲這樣的人來說,自有一種出於天然的消解之法。這個消解的過程盡管無奈而且無意,我仍相信她是一個最終得以幸存的例外。

一九六三年是一個好年頭。

街上要飯的人漸漸少了。店裏的東西漸漸多了。糧站又開始供應大米,前幾年為支援災區省份調劑來的那種玉米粉、高粱粉總算不見了;學校的食堂,竟然有了肉骨頭粥可吃。外婆從洛舍更經常更豐富地,給我們帶來她自己醃製的鹹魚鹹肉和新鮮雞蛋,使我們的餐桌變得有聲有色。一九六三年像一個大病初愈的患者,打著哈欠、伸著懶腰向我們走來。在我的記憶中,一九六三 年是我出生以來屈指可數、抑或也是最後一個平安之年。

就在那年夏季,我考上了全城那所著名的重點中學,走進了杭州一中森嚴的大門。也從此離開了我和媽媽在一起相處了5年之久的瑞金中學校園,開始了我獨立的中學時代。那所中學聞名於全省,不僅因為它已有一百多年的曆史,還因為幾十年前,魯迅先生曾在此任教。

七月統考的那天,媽媽沒有陪我去考場。每年的這一個時間裏,媽媽要在她的學校監考。那天清晨媽媽把我送到巷口,對我說了一句:相信自己啊!我朝媽媽招了招手就要走。媽媽忽然又把我叫住,從自己頭發上拿下一隻發卡,將我額頭上擋著眼睛的一縷頭發輕輕撩開,用發卡別住。好了。她說。我走啦。我說。我就那樣一個人怯生生走進了考場,隻覺得在很遠的身後,有一雙媽媽微笑的眼睛注視著我。

一個台風剛剛平息的下午,一隻印著那所學校名字的信封裏,飄出了一張小小的錄取通知書。我看見了自己的名字。

這就是我身上那粒紅痣忽然出現的那個夏天。

那年暑假我去外婆家,有一天傍晚在柴房裏洗澡的時候,在我肚臍旁邊偶然發現了那極小的一粒紅痣。關於這粒紅痣的由來和去路,我的外婆和奶奶曾有截然不同的解釋與評論,我將在以後的篇章裏,另行詳述。

這位不速之客的突然降臨,這顆嵌入了我潔白皮膚的鮮豔紅點,在我少女的心靈中掀起了一場巨大的衝擊波,甚至衝淡了我考入重點中學的欣喜。麵對身上這粒奇怪的紅痣,我心裏滋生出對人生和生命的最初發問。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我焦慮難耐、煩躁不安。眼前的世界似乎被披上了一層奇異的色彩,令我敏感而懵懂、激動又憂傷。

紅痣是一個突如其來的轉折,也是一個神秘的句號,預示著我少年時代的突然終結。

那所設施完善的重點中學裏,有一座莊嚴的科學館。我曾徘徊在科學館的台階上,踮起腳尖,張望著走廊牆上高高懸掛的一長排中外大科學家的畫像。每一位大師都有一雙攝人心魄的眼睛。無論你從哪個角度看他,他都會盯住你不放,令你的呼吸陡然急促,猶如膜拜一座聖殿,心裏湧上崇高的激情。

然而我卻已再也無法對科學館發生興趣。我幾乎是莫名其妙地熱愛上了遊泳課——就在科學館的後麵,有一個為遊泳課而建造的遊泳池。

每天我都焦急地盼望著遊泳課的到來。

我暗中期待著能在遊泳池裏,發現其他的同學們,身上究竟有沒有叫做紅痣的那種東西。我心虛的目光透過碧波和水花,一次次橫掃過同學的身體。我譴責著自己但我無法控製。

糟糕的是,男生們總是在深水池裏遊來遊去,女生們的肚臍又被遊泳衣包裹著,幾次遊泳課下來我一無所獲。更令我掃興的是,幾乎所有的人都喜歡穿紅色的遊泳衣和遊泳褲,這樣我就更難分辨皮膚上極易混淆一色的紅痣了。9月眼看就要過去,“十一”以後就不會再上遊泳課了。有一次我鼓起勇氣問我的同桌,他是不是把紅領巾做成了遊泳褲穿上。他愣了一愣,很氣憤地回答我說:就算是,又怎麼樣?紅色是革命的顏色啊!

那個瞬間,我的紅痣似乎被賦予了新的含義,這使我大吃一驚。

我的腦子亂成一團。我想起校門口旗杆上,那麵鮮豔的五星紅旗。但我從來沒有想到過紅旗和紅痣之間,會有某種關係。這個重大的發現弄得我心神不定,坐立不安。我的眼前紅浪翻滾紅光閃爍,紅痣紅燈紅星紅日令我產生出另一種狂喜和疑惑。這種痛苦而焦慮的日子持續了幾個星期,我被自己的幻覺弄得精疲力竭。

雖然我在十三歲生日那天,曾暗暗對自己說,我已是一個中學生,我將要自己來解決我所遇到的難題。我卻不得不承認,目前我惟一的出路,仍然隻有去請教我的母親。

我很快得到了一個適當的機會。那個星期六,媽媽帶我去浴池洗澡。那幾年馬路上的公共汽車上,都背著一個巨大的沼氣口袋,即便是公共浴池裏的熱水,也如患了痙攣似的忽冷忽熱。我仰起臉,清楚地看到媽媽雪白的身體,在蓮蓬頭水流的衝擊下漸漸變得通紅。每一次我和媽媽去浴池洗澡,我都會想起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的故事。媽媽的皮膚白皙而光潔,像一片白雲從我頭頂飄過。所以當我和媽媽光著身子站在一起的時候,我總會有難為情的感覺,我多麼渴望著什麼時候也能變得像媽媽那樣豐滿而美麗嗬。

那天我鼓足勇氣扭著身子在她麵前不停地轉來轉去,希望媽媽能主動發現點什麼。但偏偏那天的水很熱,霧氣朦朧的蓮蓬頭下,媽媽和我彼此的影像都模模糊糊。媽媽背對著我的影子說你又長高了一點嗬,什麼時候能再胖一點呢?她的目光從我的肩頭上滑過,當她開始用毛巾擦幹身子時,我終於忍不住對她說,最近我的肚臍旁邊長出了一粒紅痣。

噢。媽媽完全無動於衷地嗯了一聲。——在哪裏呢?她漫不經心地問。噢,看見了……是這個。很好看的呀,像一顆紅寶石對嗎?真的很漂亮啊……

她說是紅寶石。她沒有說是紅星或是紅燈。這個回答使我失望之極。

也許是一隻紅蜘蛛呢。她笑著轉過身去。你還記得小紅帽的故事麼?可惜還沒有一個關於紅蜘蛛的童話哩……

為著她對我身體如此重大的事件之漠不關心和敷衍了事,當時我差點委屈得哭了起來。憤怒中我突然衝著她大聲叫道:你必須告訴我紅痣到底是什麼意思?

媽媽扔下毛巾說你怎麼了?紅痣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紅痣就是紅痣,是皮膚色素沉澱。媽媽的身上也有紅痣。

真的?我一下子說不出話來。

不信你看,就在肩膀上。左邊,再往邊上一點兒,找到沒有?

沒有。我說。沒有哇。

再找找。不會沒有的。就在肩膀頭上,你看仔細點。

我的眼睛已經睜得不能再大了。可是媽媽那渾圓的肩膀上,確實是一片光潔,潔白無瑕。

會不會是我記錯了呢?也許是在右邊?媽媽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慌亂。她重又蹲下身子,讓我看她的右肩。可是,仍然是什麼紅痣也沒有。

這是怎麼回事呢?它在那兒已經很多年了呀,怎麼會說沒就沒了呢?媽媽伸出手摸著自己的肩膀,眼中一片迷離。

你自己的事情怎麼都搞不清楚呢?我模仿著爸爸平日的口氣說。

媽媽沉著臉開始穿衣服。我覺得有些不妙。我想彌補一下剛才對媽媽過於狂妄的批評,就冒冒失失地說了另一句話。我說媽媽我知道了,你身上的那粒紅痣,大概是跳到我身上來了!

你胡說些什麼呀!媽媽揚手在我濕漉漉的腦袋上抹了一下。我感覺到她的手微微有些顫抖。她的嘴唇慘白,麵孔因而也顯得越發蒼白。她穿好衣服就走了出去,回家的路上一言不發。我像隻小貓似的跟在她身後,我不明白我那句可以說是很幽默的玩笑話,究竟出了什麼毛病?

那粒不動聲色的紅痣,曾使得周圍一切的紅色都對我產生了一種無法抗拒的誘惑。甚至就連身上突然噴湧而出、以後月月騷擾我的那股紅色的鮮血,也令我既悲壯又恐懼。而我的媽媽對於我心裏發生的這些莫名其妙的變化,居然毫無感覺。她像一個夜行中的夢遊者,徑自往黑暗的隧道深處悠然飄去,既不左顧右盼,也不痛心回首;既不再思想,也不再發問;她隻是茫然地穿過這無聲無色的夢幻,將人世間的苦難隔絕於心靈之外,沉浸在自己的那個世界……

我放棄了最初從媽媽那兒得到答案的希望和企圖。我的沉默和孤獨悄悄開始。而獨自一人的苦思冥想,又使我一無所獲。

……當暮色漸漸垂下來的時候,彩色的燈光就亮起來了,水手們愉快地在甲板上跳起舞來,小人魚不禁想起了她第一次浮到海麵上來的情景,想起她那時看到的同樣華麗和歡樂的場麵。她於是旋舞起來,飛翔著,正如一隻被追逐的燕子在飛翔著一樣。大家都在喝彩,稱讚她,她從來沒有跳得這麼美麗。鋒利的刀子似乎在砍著她的細嫩的腳,但是她並不感覺到痛,因為她的心比這還要痛……

那些年中,媽媽常常為她的學校寫劇本,好去參加全區的中學生文藝彙演比賽。她說是唐媽媽讓她寫的,所以她一定要寫好,給學校爭光。到了晚上,她就趴在桌子上寫啊寫啊,寫寫就自己咯咯笑了起來。我說媽媽什麼東西這麼好笑啊?媽媽說到演出的時候,你就知道了。寫出了劇本,她讓學校的音樂老師林阿姨譜了曲子,然後從各個班級挑選了一些學生,天天在禮堂裏為學生排練。當年她在浙西一中和朝鮮義勇隊裏當演員,這回可當了導演,沒想到她的演戲才能,有了用武之地。

大幕終於拉開了。我坐在台下,眼睛睜得老大。報幕員走出來說:下一個節目,小歌劇:《嘻嘻哈哈上北京》。由校文工團演出。

音樂響起來。我的眼前出現了一片綠色的田野,然後是一隻像桌子那麼大的南瓜,搖搖晃晃地走出來,走也走不動的樣子;我一眼就看出那南瓜是用紙糊的,一個人站在中間,他的腦袋就是南瓜的柄了。又有一根長長的絲瓜顫顫悠悠地走上來,絲瓜皮是用一塊綠綢子做的,裹在一個學生的身上,頂部還有兩隻眼睛,一眨一眨的;接著是一隻大紅辣椒、還有一個大白蘿卜、一根金黃色的大玉米……是像極了像極了。它們不停地輪流唱著歌,意思是豐收了,它們要高高興興地到北京去向全國人民報喜。最後出場的是一棵果樹。它的樹枝上結滿了各種各樣顏色的果實,有蘋果、梨、桃、杏、香蕉、橘子、還有柿子和一隻大柚子……它說它的名字叫做“十姐妹”,就是使十種水果都長在同一棵樹上,人們想吃什麼就可以摘什麼。扮演這棵樹的學生,晃了晃他的胳膊和腿,也就是裹在他身上的“樹枝”,那些果實便一個個落下來,滾了一地,有一個還滾到台下去了。觀眾們拚命地鼓掌,又喊又叫的,我也從座位上站了起來。那些蔬菜和水果們在台上轉了一大圈,搬上來許多凳子,一隻連一隻地排列成一行,好像火車的車廂。最後,它們唱著快樂的歌,在轟隆轟隆的音樂聲中,自己挪動著凳子,招著手,向著北京(也就是後台)開去了……

散場以後,我跑去找媽媽。媽媽正滿臉笑容地忙著給學生卸妝。我仰起頭對媽媽說:我知道了,這是一個童話。

媽媽看看我,說了一句奇怪的話:當然,除了童話還有什麼呢?

除了童話還有什麼?——在後來的許多年中,這句話始終縈繞在我的耳邊。它像是媽媽自造的一句讖語,破譯它個中難解的含義,曾使我費盡心力。終於有一天我恍然大悟地明白,它的意思其實已簡單到接近純粹。對於媽媽這樣的人來說,她除了將自己沉醉於童話,這個世界還有什麼更吸引她的事情呢?

那天晚上,全校的觀眾最喜歡的,就是這個節目。後來它被選拔到區裏,得了獎,又到市裏演出,也得了獎。不過,榮譽是學校的,獎狀掛在會議室裏,沒有媽媽的名字。但媽媽還是很高興。到了下一個學期,媽媽又為學校寫了一個小歌劇,叫做《放學以後》。這個戲演出以後,在當時杭州的教育界,可以說,引起了一些轟動。

劇情大概是這樣的:三個初中生自覺地學習雷鋒叔叔,放學以後爭著為班級和同學們做好事。小豆豆從家裏拿來一隻痰盂,放在教室裏。可是另一個做好事的小紅,一不小心卻把痰盂打破了。她隻好躲在講台下麵,希望發現痰盂的主人。於是出現了一連串有趣的事情。那故事雖然很簡單,但好像就發生在我們的生活中三個孩子之間的每一句對話,都生動極了。歌詞也很精彩。演出的時候,台下的笑聲一陣接一陣,演了一半,掌聲就嘩嘩地響成了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