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2 / 3)

直到現在,我還記得其中的一些片斷。比如那個最受觀眾喜愛的小紅的歌詞:小紅我鞠個躬,痰盂你告訴我……還有:小豆豆,豆豆小,跳呀跳不高,(指豆豆個子太矮)……小豆豆表示要再回家去拿一隻痰盂來時,還有這樣的台詞:是呀,以防萬一呀,假如她再把痰盂打破了呢?

《放學以後》又得了市裏的獎。獎狀就掛在校長的辦公室裏。

有一天,媽媽的一個同事對她說,現在的兒童劇內容太千篇一律了,你應該把這個劇本寄出去發表。媽媽搖搖頭不回答。後來,那個叔叔真的把它寄給了一家兒童文學雜誌。過了幾個月,那個叔叔苦著臉來找媽媽,遞給她一本雜誌說,喏,你看!——那期的雜誌上登了一個小話劇,劇情竟然和《放學以後》一模一樣,而作者卻是另一個人。那個叔叔氣呼呼地說,這是剽竊!我要寫信揭露他們!媽媽淡淡一笑,說:我看還是算了吧。我寫這些東西,本來也沒想發表,隻要孩子們有自己的戲演,有自己的戲看,管它用誰的名字發表呢,算啦算啦!

在六十年代,媽媽即興“創作”過的一些作品,就這樣無名無姓地在校園裏流傳了一陣,然後如同枯葉飄落,悄悄沉入泥土,從來也沒有變成過鉛字。

但媽媽已不可能是另一種樣子。媽媽就是這樣一個人。

媽媽在瑞金中學教書的許多年裏,從五十年代到“文革”開始,一直當班主任。每次交給她的班級,一開始總是最不聽話、最難帶的。但媽媽卻最喜歡那些調皮搗蛋的學生。她說這些“吵生”其實是最聰明、最有個性的。隻要引導得好,長大了往往比那些“乖孩子”有創造力。我記住了一個叫錢其林的名字,全校的老師隻要一提起錢其林就搖頭。而錢其林卻偏偏是一個幾乎每天都要被人提到的名字。比如說:錢其林今天又闖禍啦——他在課堂上把前排同桌的兩個女生的辮子,悄悄地拴在一起,結果有一個女生站起來回答老師提問,另一個女生痛得尖叫起來;今天錢其林又幹了壞事——他在下課時,不知從哪弄來了一隻青蛙,放在老師的講台裏。開始上課了,那隻青蛙蹦了出來,一跳就跳到了任課老師的腦袋頂上,氣得老師課也不上了……

諸如此類,也許還有比這更糟的事,所以錢其林就成了一個最不受老師歡迎的人。他的爸爸是個搬運工人,每次老師到他家去“家訪”,第二天錢其林就被他爸爸打得鼻青臉腫地來上課。那一天,他準保又會幹出一件更讓老師恨得咬牙切齒的事情。唐媽媽說,實在沒辦法,下個學期就隻好讓他退學了。

媽媽去找了唐老師。她說她願意來帶錢其林的那個班。

其實錢其林在班上挺有威信的。他常常替同學打抱不平。有一次有個外號叫“殼兒”的男生,要“借”一個叫王勝利酌男生的數學作業簿。王勝利不肯,說你不會做我教你,但你不能抄我的。“殼兒”一聽,把鋼筆一甩,一串藍墨水全甩在王勝利的簿子上,那些作業題被墨水弄得一塌糊塗。錢其林走過來,拔出拳頭就朝“殼兒”揮去,把“殼兒”打了個四腳朝天。“殼兒”爬起來,當時就哭哭啼啼地找朱老師告了一狀。

第二天早自習時,媽媽走上講台。第一句話就表揚了錢其林。她說錢其林支持王勝利做作業不抄襲,是一個正義的行動。如果,大家都來製止抄襲,就沒有人再敢抄襲了。但是錢其林打人不對,他的方法錯了,就好像劃船倒扳槳,本來要去平湖秋月,結果卻去了蘇堤……

這大概是第一次有老師在全班同學麵前表揚錢其林,他滿臉通紅地低下了頭。放學時,班幹部來找媽媽彙報說,這一天,錢其林破天荒地再沒有在課堂上做小動作。

我不知道媽媽都在錢其林身上使用了什麼“魔法”。但這個班的任課老師,來找班主任告錢其林的狀,卻慢慢少了。媽媽從來不當著大家的麵批評錢其林,錢其林做了錯事,她也從來不去找他的爸爸。她對他說話永遠是平心靜氣、和顏悅色的。還讓他參加了學校的生物興趣小組,星期六的下午,同他一起到城河邊上去撈孑孓喂他養的金魚;又從家裏找了許多個玻璃瓶,放在教室的牆角,讓他負責培養小球藻……有一段時間,我特別討厭這個錢其林,就是因為他,媽媽基本上都沒時間理會我了。

過了一個學期,錢其林居然當了班上的勞動委員。考試成績也沒有一課不及格了。他爸爸來開家長會,當著那麼多人的麵哭了起來,說是如果不是在學校,阿林就該叫朱老師幹娘了。那天媽媽特別高興,回來對我說了幹娘的事,使我對錢其林非常嫉妒。

後來媽媽根據錢其林的故事,編寫了一個多人的表演唱。我記得歌詞是這樣開頭的:我班有個錢其林、錢其林……歌詞從頭到尾列數了錢其林從“壞”變“好”的過程。有趣的是,錢其林也參加了那個表演唱。他演的就是錢其林本人。一時在學校裏很是揚眉吐氣。老師們都對他刮目相看。

“文革”前一年的春節,大年初一那天,天空飄著雪花,一個高個子的解放軍叔叔,肩膀被雪淋得濕兮兮的,手裏拎著一兜水果,神出鬼沒地出現在我家門口。他喊了一聲朱老師,媽媽狐疑地看著他,一時竟想不起這個年輕的軍人是誰。他在水泥地上來回擦著濕漉漉的草綠色軍鞋,嘴唇上一層細細的茸毛,亮晶晶的雪珠還在滴水。他的兩隻眼睛笑嘻嘻的,還對媽媽做了一個鬼臉。粗聲粗氣地說:我是錢其林啊!

那天是媽媽一個快樂的節日。她對爸爸說,還是當老師好啊,種瓜得瓜、種豆得豆,與世無爭。

爸爸說,像你這麼天真爛漫的人,看來也隻能同孩子們在一起,還有一點安全感。

此話卻說得有些過早。“文革”開始後,我媽媽最後一點對於童心的希冀和依賴,也徹底破滅了。

……現在太陽從海裏升起來了。陽光柔和地、溫暖地照在冰冷的泡沫上,因此小人魚並沒有感到滅亡。她看到光明的太陽,同時在她上麵飛著無數透明的、美麗的生物。透過它們,她可以看到船上的白帆和天空的彩雲。它們的聲音是和諧的音樂,可是那麼虛無縹緲,人類的耳朵簡直沒有辦法聽見,正如地上的眼睛不能看見它們一樣。它們沒有翅膀,隻是憑著它們輕飄的形體在空中浮動。小人魚覺得自己也獲得了它們這樣的形體,漸漸地從泡沫中升起來……

黑夜變得嘈雜喧鬧,總有無數個聲音在我耳邊嘁嘁嚓嚓。

我聽見遠處街上的無軌電車尖聲駛過。秋風一片一片摘下梧桐樹枯黃的老葉,窸窸窣窣地拋向空中。靠窗口的那張大床上,傳來長時間嘰嘰咕咕的響動,連同我自己的怦怦心跳,使我無法入睡……

有好幾次,我都想翻身坐起來,跑到大床那兒把媽媽搖醒。我想告訴媽媽說我很不快活。我的不快樂來自我當初無限憧憬的那所學校。一九六三年的日曆早已撕完,嚴峻的一九六四年,從學校禮堂牆上,密密麻麻懸掛的關於“四清運動”的文件中,板著麵孔橫在我們麵前。這所雲集了省委和省府幾乎全部的幹部子女的學校,以及一九六四年“重提階級鬥爭”和“重在政治表現”的種種口號,都使我感到莫名的壓抑。我很快對曾經熟讀的那些童話,對媽媽最喜歡的《海的女兒》那種遙遠而虛無的故事,失去了興趣。紅色的團徽似乎已經成為天邊可望而不可即的晚霞,金色的餘光擦過我的發辮,無可通融地墜落於政治老師輕蔑的眼光後麵。

幾乎是從十四歲那年開始,我便體驗了被基督教稱為原罪的那種感覺。

就連那粒紅痣,也一日日暗淡下去,與我冷眼對視,紋絲不動固執地拒絕著我對它的揣摩和猜測。

我真想對媽媽說,我的腦子裏,好像是明明白白的一塌糊塗啊。

但我知道我已無法求助於我的媽媽和爸爸。這個世界的風景,似乎並不像他們在十幾年中苦心為我描畫的那麼美麗。即使在晴朗的日子,我也總是聽見從操場上傳來一陣陣電閃雷鳴和狂風的呼嘯,教室窗外的白雲飄過,我感覺到有陰沉的雨絲襲來……

每天晚上,我覺得隻有鑽進蚊帳的時候,才有一個完完全全屬於自己的天地。我喜歡在黑夜的掩飾下,同自己傾心交談。

那天夜裏,當大床上的響聲停止以後,周圍突然死一般沉寂。

很久,窗邊傳來媽媽低低的一聲歎息。

你說,我肩膀上的那顆紅痣,怎麼就會沒有了呢?

沒有就沒有嘛……最近我每次星期六回來,你都和我說這件事,你這是怎麼啦……爸爸打了一個哈欠。

我以前告訴過你的,一九四三年我從國民黨的監獄出來,回到洛舍家中,肩上就生出這顆紅痣,這麼多年,我一直把它當成在獄中犧牲的賈起留給我的紀念,讓我不要忘記鮮血和苦難……

是的你是說過,自從賈起死後,你對白色有了一種恐懼,你開始偏愛紅顏色……

嗬,是嗎?

我在洛舍第一次見到你的那天,你的藍旗袍上,就別著一塊絳紅色的絲絨手帕……嗬,一九四八年我們結婚時,你還買了一雙紅皮鞋哩……

是的……是的,那些年中,我曾經是迷戀過紅色的……

解放那年;你還為我買過一件紅毛衣……

可是後來……後來,難道你沒有注意到麼?

什麼?嗬,我想睡了……

你沒發現,那條大紅色的真絲被麵,我早已不再用了麼?

還是不要再討論紅色了吧,這是自尋煩惱……

可是我想不明白……這顆紅痣生了那麼多年,現在怎麼會突然消失呢?怎麼又會出現在女兒身上呢?我仔細看過,她身上那顆紅痣,幾乎同我原來那一顆一模一樣,我不懂這是一種什麼樣的預兆……

不要胡思亂想好不好,從醫學上說,血液循環當然有遺傳現象……

我的意思是說,我寧可自己受苦,也不願讓她再重複我們的災難……你看這個學期以來,她已經無緣無故受了那麼多傷害。自從她如實填寫了中學生登記表的家庭出身以後,班幹部馬上就被撤了,連國慶遊行都不讓她參加。這孩子比較早熟,還有些神經質,我真為她擔心……

而糟糕的是,我們根本無法對她說出真實。我想你的痛苦大概就在這裏,是不是?爸爸也歎了口氣。然後是長時間的沉默。

我在黑暗中睜大了眼。無邊無際的黑色如潮水在我枕邊洶踴漫延。

……我曾經是喜歡紅色的……紅色奔放、熱烈,像一團燃燒的火焰……可是如今,我不知為什麼……越來越害怕紅色,它在我眼前出現的時候,總是像一攤攤鮮血……使我覺得恐懼……我心裏的紅色,恐怕就隻剩下那個小紅帽的故事了……

媽媽的聲音漸漸低下去,低下去,成一片淅淅瀝瀝的雨滴、一陣斷斷續續的微風,最後就什麼也聽不見了……

我在十三四歲那些年,對於人生的最初探問,就此被擱置下來。我明白關於紅痣的苦惱是不會有結果了。沒有人願意告訴我真相,也沒有人對我的想法真正感興趣。我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不再掀開衣服去觀察肚皮上的那顆紅痣,我冷淡了它忽略了它甚至忘記了它的存在。偶爾在洗澡時我瞥見肚臍旁那一滴血紅,也像瞧著別人似的漠然。那些日子我開始疏遠了我的母親,既然我惟一信任的媽媽都向我隱瞞了關於紅色的秘密,我的孤獨將無可救藥。她曾自以為擁有著我——一個如她一般超然於世的女兒。然而卻不。我即便能擺脫自己的紅痣,卻終究無法逃離這片紅色的土地。

我覺得自己像一隻斷線的風箏,正在掙脫媽媽的臂彎,離她一點點遠去。

無論如何,我已再不想回到小人魚的大海裏去了。

所以就連暑假,也變得與以往完全不同。

過完那個暑假,我就將從初一升到初二了。在這個鬱悶的暑假裏,媽媽帶著我到郊區的果園去看望爸爸。那其實是我爸爸在果園的最後一個夏天。過了年,他就被批準回到了市裏,開始同“街道服務站”的所謂“閑散勞動力”為伍。我們去果園過暑假,是媽媽多年的一個夢想。在她剛認識我爸爸那時,她就表示過對村舍和茅屋的無限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