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外公死了以後,很長一段時間,外婆孤零零一個人,住在洛舍街上“朱萬興”那棟空空蕩蕩的老屋裏。
我對那棟老房子有著很深的記憶。大門口的一長排鋪麵,是店堂,店堂後麵是一個天井。穿過天井,便是一間很大的麵粉加工作坊,有兩台搖麵的機器,終日發出吱呀的響聲。周圍的牆上立滿了木架,晾著闊皮子,也就是可作掛麵的幹麵條。木架上很多竹匾,盛著一疊疊剛壓出來的餛飩皮子。屋角有一個大灶,冒著濃濃的熱氣,做工的夥計阿三,飛快地掀開鍋蓋,將一勺稠稠的綠豆漿倒進一隻扁扁的銅盤裏,像變戲法一樣,把銅盤溜溜一轉,麻利地放入鍋內,任它在沸騰的水上漂著,又蓋上高鍋蓋,再燜上一小會兒,等再揭開鍋蓋時,那銅盤裏的綠豆漿,已經凝成一片薄餅,用筷子一撩,拎起來,一張圓圓的粉皮就完成了。晾在木架上,透明滑潤,牆上像懸著無數的月亮。
我喜歡溜進作坊裏去玩。每次都看得如癡如醉。
從作坊裏出來的東西都很好吃。貨物都是地地道道的從不摻假。那時沒有“質量月”什麼的,但店家恪盡職守,每天都有很多鎮上的、鄉下的人,來買“朱萬興”的麵食。
那間作坊後麵有一扇小門,通往後樓。後樓是堆放糧食、柴草和雜物的倉庫,閣樓上住著幾個夥計。有一個擔水的胖老頭,人稱白眼阿金,是個獨眼,無兒無女的,常常一個人就著一碗炒螺螄喝酒。他到河邊去擔水時,渾身冒著酒氣,搖搖晃晃,像一個會走路的酒瓶子。
推開後樓牆角上一扇窄小的木門,門軸發出一聲令人心悸的尖叫——老屋的最後一進,是一個早已被荒廢的小花園。從破舊的門縫裏望去,能看見散落一地的花盆和幾株夾竹桃。
鄰家的小英告訴我,那花園裏是有狐狸精的,所以沒人去那兒。
我對它滿懷好奇。但是每次我壯著膽子屏著呼吸踮著腳尖走到那扇門的邊緣,外婆總是會及時尋來,將我喚回。她說那花園裏有邪氣,小孩去了會生病。她說得很堅決不容反駁,所以我實際上從未踏進過那個花園,隻能在回憶中保留我的想象了。外婆背著我穿過那長長的老房子,回到臨街的堂屋,讓我到樓上她的臥房去辦家家。
我不怕花園的狐狸精,我真正害怕的卻是樓上的那兩大間臥房。它們永遠陰森森、黑洞洞的,散發著一種年代久遠的陌生氣息。矗立於屋子四角的紅木家具,垂掛著一把把鋥亮的銅鎖,把什麼都嚴嚴實實地封閉其中。雕花大床上的夏布蚊帳,無風自動,令我心驚膽戰;屋頂高不可及,從樓板和牆縫裏,傳來各種奇奇怪怪的響聲……
建國之初的一日,外公被鎮上的軍代表、山東人章再龍叫去鄉政府,再沒有回來。後來“朱萬興”就摘下招牌、遣散了夥計、關了店鋪。外公死後,人去樓空。媽媽和舅舅都在杭州,留下外婆獨自一人,居然守著這偌大的一棟空房子,度過了悠長而孤寂的寡居生活。
那時還沒有電燈。天黑了、街市散了,小鎮的夜一片死寂,老屋如一座墓穴,油燈漸漸亮了,像一星磷火,一步步挪上樓梯,唯有牆上的影子陪伴著她……
夜深時,街上還會傳來誰家為親人叫魂的喊聲:××,回來啊……哦,回來了……令人毛骨悚然。
但外婆想必是不信鬼神的吧。我甚至沒有見過她拜佛。
外婆一個人在那棟空蕩蕩的房子裏走來走去,溫習著舊日的光榮、溫習著外公曾經給予她的隱痛。然而,如今朱家的這棟房子,隻留下了她一個女人,她是朱家最後一個守門人。洛舍漾載舟覆舟,她要把船撐到最後。無論朱春穀生前怎樣虧欠了她的情,她的船卻隻有一個碼頭。
天蒙蒙亮的時候,木格的窗紙剛剛發出湛藍的顏色,我從睡夢中醒來,就聽見外婆的咳嗽聲從樓下的灶間傳來。很多年中,外婆的咳嗽聲是我晨起的第一支樂曲。它熟悉而親切,彌漫於我的床頭枕邊,像一個守護的女神,撫慰我親吻我。外婆——我呢喃著,細弱的聲音在空曠的屋頂下回蕩。外婆的豐滿的臉膛被灶口的火光映得通紅,外婆衝著樓梯大喊——再困一歇呐好乖乖!一降鬆枝燃燒的煙火氣息和米粥的香味嫋嫋升起,將我團團縈繞,我重又甜甜地睡去……
若是過年,堂屋和灶間的竹竿上,便掛滿了火腿、粽子和酥糖雪餃。逢年過節,依然有鄉人鄰裏送來豐厚的年貨,可以一直吃到春天。除夕時,吃過年夜飯,外婆便開始做湯圓,一粒粒像黃豆那麼大,細巧如珠,溜光溜滑。洛舍人管它叫順風圓,初一早晨吃了順風圓,自然是一年裏都會順順當當的。
大年初一的早晨,在鞭炮聲中醒來時,一睜眼,麵前定是有一雙裏外三新的大紅色燈芯絨棉鞋,悄悄放在我的床頭。有時,裏麵還會有一雙新的襪子。棉鞋是外婆親手做的新年禮物。我的腳在外婆的紅棉鞋裏一點點放大,我穿著外婆的紅棉鞋踏上後來的風雨之途。
幸福其實隻是一種瞬間的感覺、一個稍縱即逝的時刻。我確信在外婆家老屋的清晨,自己曾經是有過幸福的體驗的,可惜它太短暫。
那座老屋在1954年的公私合營中被收歸政府後,改成了一所供銷社,外婆被錄用為供銷社的職工。她搬出老屋後,開始在洛舍鎮上租房,從鎮東搬到鎮西,不斷地尋找著適當的落腳之地。
租別人家的房,是不能攜帶太多東西的。外婆清理了老屋的財物,一部分運去了杭州給我的媽媽,另一些較為笨重的家具,統統存放在親戚和老友的家裏。舅舅說,其實那時候,家底已空,剩不下多少貴重的東西了。外公活著時,就把太公留下的繭行、糖行、羊毛行的股金單子,統統燒掉了;惟一值錢的是一些金器,也讓夥計阿三檢舉揭發。阿三從小就是外婆家的雇工,成天師傅師娘的掛在嘴邊,叫得很是親熱。後來由外公做主,娶了阿玉做老婆。阿玉原是當地一個土匪頭子的小老婆,解放前夕,那土匪逃走了,扔下阿玉一個人。由於阿玉當過土匪的小老婆,所以整日提心吊膽的。她慫恿阿三揭發他過去的東家,阿三不敢不從。那些金器被政府一一登記在冊,然後九十塊錢一兩,強行到湖州賣掉。但外婆並不因此怪罪阿三,她憐惜阿玉,還拿出些錢,幫著阿三家開了一家小作坊,買了一頭牛拉磨,加工麵粉。那年深秋,連日的淫雨之後一個晴朗的早晨,外婆帶著一些實用的家什和她心愛的絲綿被,走出老屋,開始了她小鎮平民的生活。
外婆美麗的發髻就是在那個時候毅然剪去的。那年鄉下發了大水,鎮上所有的人都被派去連夜車水排水。大雨路滑,外婆跌了一跤,病愈後胳膊仍然舉不過頭頂。她無法自己梳頭盤發了。她從此一刀將發髻剪去,剪成了短發。短發的外婆辭去了供銷社的工作,自己喂豬養雞,安心當了一個自食其力的家庭婦女。然後把她的辛苦所得,一點一滴地積攢起來,源源不斷地送給杭州的兒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