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我從未與外婆交談過她的那段生活。到了我能夠交談的年齡,我卻又遠去北方。但我想,外婆這個人,終究還是將錢財看得淡淡。她平靜地接受了喪夫和破產的打擊,並未費太大的勁,便重新調整了自己的心態,猶如水漲船高、水落船低,順風揚帆、逆水扳槳,聽其自然,隨遇而安。任憑命運之舟大起大落,無論是在富貴的浪峰還是在貧窮的穀底,終是知天樂命。
也許因為外婆本來就是一個勞動者?如果說因她曾經暫時占有過財產,她便是一個剝削者;那麼她失去了財產,她是否就自然回歸成勞動人民了呢?——在這裏,“階級”一詞的含義突然變得模糊不清。“階級”真是一個可疑的詞語。
無論怎樣,因著作為女人的外婆,在幾十年的風浪起伏中,為我展現了那麼富於彈性的柔韌之美,直至如今外婆依舊活在我的夢裏,令我刻骨銘心。
寒暑假我和媽媽依然去洛舍。每次外婆都會把我們接到一個新的住處,每次都是寄人籬下。但外婆卻泰然。記得有一年我們住在一家叫做阿應媽的家裏。她有一座很大的房子,她的丈夫是個大地主,死了多年。她沒有孩子,同一個年輕女人、還有那女人的孩子住在一起。聽說那年輕女人是她丈夫的小老婆,她們彼此姐妹相稱,孩子管她叫大媽媽,一家人很是和睦。她家還有她丈夫的妹妹和妹夫,也是地主。那老太太戴著銀手鐲,老頭兒戴一頂瓜皮帽,兩個人總是躺在竹榻上抽水煙,一根長長的竹管,發出呼嚕呼嚕的響聲。那是我見過的真正的地主,就像電影中的一個畫麵,因而我從此對電影深信不疑。還有一年,我們住過一家養蠶人的家,牆是用毛竹片隔開的,房東家的蠶寶寶從毛竹片那邊爬過來,在竹片的空隙裏結了好幾個雪白的繭子,我把它們小心地采下來,對外婆說這可以做絲綿被了。外婆笑得前仰後合。
最開心的事情,是跟著外婆上街去買菜。外婆走在小鎮的路上,一路過去,總是不斷地有人同她打招呼,“春穀嫂”叫得好親熱;去買肉,賣肉的給她挑一塊肥瘦相間的;去買魚,那魚還活蹦亂跳;走幾步,便有人往我的衣服口袋裏塞著葵花子或是桑葚、鮮棗什麼的,很是風光很是招搖。我覺得外婆在鎮上確是很有人緣的,她每天在街上出現的時候,人們向她投來尊敬和友善的目光,依然如同從前。
其實那時的外婆已經什麼都不是了。我們寄居在別人的屋簷下,上無片瓦,無權無勢。但外婆卻始終被小鎮的人們愛戴著,在那個年代裏,這實在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有一年夏天,我跟著外婆到鄉下去走親戚。我們走上了一條大堤。堤下是一大片水塘,肥碩而茂盛的荷葉幾乎覆蓋了整個水麵。在那綠色的“草地”上,傲然挺立著一枝枝粉紅雪白的荷花,迎著晨風抖開了輕盈的衣裙。我癡癡地望著那些荷花,忽然就往堤下的荷塘跑去。外婆一把拉住我,說你想作啥呀?我說我要,我要去采荷花嘛。西湖裏的荷花,隻讓人看,不讓采的。外婆噗地笑出聲來,說你想要荷花哦,這還不容易?明天我叫鄉下的人去采些給你送來就是了,好不好?一邊說著,她仍然緊抓住我的手不放。第二天一早,我醒來走下樓梯,眼前忽地一亮,隻見堂屋的八仙桌上,滿滿一缽子新鮮的荷花,一大朵一大朵,含苞待放。盛開的花瓣上,還滾動著晶瑩的露珠……外婆你真好……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我還以為外婆早已把這件事忘了呢。
我永遠記得那些美麗的荷花。記得外婆曾經那麼慷慨地滿足了我的願望,哪怕是像一枝荷花那麼小小的願望。在那樣淒苦的日子裏,美麗的荷花分明顯得有些奢侈了。
炎熱的夏天,一到傍晚,外婆總是早早在屋外的石頭場地上潑上井水,好讓地麵快些涼快下來。然後搬出竹椅和藤榻,讓我們在門口的樹下乘涼。天空一點點暗下去,藍色的星星一顆一顆從樹葉子背後探出了頭,河麵上帶著腥味的微風陣陣吹來。外婆說你給我講個故事吧,我就給外婆講故事。風停了,外婆手裏的蒲扇停止了搖動,身後傳來輕輕的鼾聲……
妹妹出生以後,我們搬到了杭州城西的皇親巷,奶奶一家也搬過來與我們同住。媽媽大概希望奶奶能就此幫她照料些家務。
一天,樓上的小腳奶奶問我,你家今天吃番薯了嗎?我說沒有哇。小腳奶奶噢了一聲,然後輕聲對我說,我看見你家廣東奶奶在小菜場一個人吃番薯哩。又過了幾天,我放學回來,聽見大門口有吵鬧的聲音,是鄰家的山東婆在罵街,說是她晾的被子不知被哪個缺德鬼,挪到曬不著太陽的樹陰下去了。我看見那陽光燦爛的空地上,赫然晾著奶奶的一條毯子。
我不做聲。我已經習慣於見怪不怪了。
我每天放學回來,第一件事,便是拎著四隻熱水瓶,到巷口的老虎灶去打開水。灌滿了開水的熱水瓶好重,我小小的手掌,難以握住兩隻熱水瓶的把手。我總是跌跌撞撞地走,瓶塞隨時都會從瓶口突圍出來。我戰戰兢兢,力氣不夠將瓶身抬高,開水便一路嘀嗒著。每次回到家裏,我滿頭大汗,胳膊酸疼得抬不起來。
而奶奶視而不見。她明明有一隻燒飯用的煤爐,白天很多時候封著火,可她為什麼不能為我們燒幾瓶開水呢?
我問過媽媽。媽媽隻是苦笑。媽媽說燒開水太費火了,還是去打水吧。媽媽好像不願意給奶奶添麻煩,連吃飯也是自己另做。很多年中,我和媽媽幾乎一直都是吃食堂的飯。有時媽媽晚上開會,很遲才回家,餓著肚子。但奶奶從來沒有為她留過飯。奶奶決不主動為媽媽做些什麼,比如媽媽早上出門時晾了衣服,如果忘了叮囑奶奶,而天又忽然下了雨,晚上回來時,那衣服還在雨裏淋著,奶奶一般是不會替她收進來的;即便是縫縫補補這樣的小事,也從來沒有過。
媽媽每天上班很累,我每天上學很忙;媽媽要負擔全家人的生活費,還要為爸爸的事情操心;而奶奶整天在家裏待著,除了管著我妹妹,卻從不心疼也不顧及我媽媽。奶奶對外婆的敵意已殃及到媽媽。當外婆不在杭州的時候,媽媽就成為外婆的等號。她冷眼旁觀著媽媽的勞累,我讀出她嘴角上隻掛著兩個字:活該!假如媽媽暫時不在,那麼我就成了外婆的替身。她從不正眼看我,從童年到少年,我幾乎沒有見過奶奶的微笑,在我的記憶中,她好像從未抱過我,從未對我有過哪怕任何一點親切的表示。她已將我並入了她心中的那張大網,視我為外婆一族一類,與外婆一丘之貉。她每日都在擴大著怨恨的邊界,朝朝暮暮,鍥而不舍。
奶奶變得越來越冷漠,越來越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