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2 / 3)

三年困難時期,外婆每次來杭州,為我們送來的肉食,差不多相當於我們全家副食購貨本上好幾年的定量。那時的人,由於營養不良,幾乎人人臉上都浮腫。但我們家的人,就連在果園幹重體力勞動的爸爸,也從沒得浮腫病。外婆帶給我們的食物,斤斤兩兩,都如雪中送炭,幫我們度過了那幾年連菜葉子都要配給的艱難時世。

卻從沒想起來問過外婆,那些吃的東西,都是怎麼來的。

身體好比什麼都要緊!外婆總是這樣強調說。於是她連口水也顧不上喝,就挽起袖子開始動手殺甲魚。外婆殺甲魚是一手絕活,像一場精彩的表演。她拿一隻筷子碰碰甲魚的腦袋,那甲魚便伸長了頸子,猛一下子把筷頭惡狠狠地咬住,咬住後再也不放鬆。外婆就用一隻手使勁拽著筷子,另一隻手牢牢卡住甲魚的脖子,等那甲魚頭再也縮不回去時,她鬆了拿筷子的手,操起菜刀,在甲魚脖子上飛快地割上一刀,甲魚的鮮血流了出來,筷子落地,甲魚再也不會咬人了。然後把甲魚翻過來,在它白色的胸脯上剪開一個十字,取出內髒,洗幹淨,放上黃酒生薑、幾片火腿或是鮮肉,甲魚就可以上鍋蒸了。甲魚肚子裏若有蛋,定是我和妹妹吃。

甲魚必得吃活殺的。如要留幾天殺,晚上得用木盆把它扣上,外婆說你別看這東西有個蓋子,可讓蚊子叮一口就死。

我在有關吃的方麵積累的所有知識,可以說都來自我外婆。

有一年,外婆把我一個人叫到房間裏,神秘兮兮地從她的衣襟裏,摸出一個小小的紙包。紙包裏是一個用蒲草殼包的長方形的小塊塊,像一塊橡皮。外婆說你把它吃下去,吃了這個東西,長得快,就會變成大人了。我將信將疑地打開了蒲殼,裏麵是一塊淡黃色的小疙瘩。一股難聞的怪味刺鼻,讓我惡心。我不肯吃,我說我根本就沒有生病。外婆說傻木佗,這個東西我費了多少心思才弄來的啊,山裏越來越難尋了,人家是看我的麵子才給的呀。我仍是不肯吃。那時媽媽走了進來,外婆說,你問你媽媽好了,她小時候可是吃過不少的。媽媽湊近了一看,一邊皺著鼻子,一邊驚喜地叫著:哎呀是這個寶貝啊?難為姆媽你想得周到,我都忘了這回事了。

據媽媽說,這是浙西山裏的野生動物獐子肚臍眼裏的一種分泌物。一隻獐子身上,隻能取橡皮那麼大的一點點。服用後可促進身體發育,是一種稀有的珍貴藥材。我幾乎是被外婆捏著鼻子灌下了這種奇怪的藥材,差點要吐。許多年後我長成為一個女人,我才明白外婆當初強迫我服用這種東西的一片苦心。但後來我從未聽人談起過這種奇怪的藥材。

外婆的包袱和那隻雕花的木桶,是一個取之不盡的寶葫蘆。外婆會像變戲法一樣,從裏頭變出各種各樣的好東西。有時是一件花布罩衫、有時是一雙格子布鞋,還有花布的褲頭和圓領衫。外婆挑選的花布都讓我喜歡,細碎的小花和圖案,大紅粉紅紫紅色,不怯不俗,盡管都是在鎮上的合作社買的,卻好像比城裏的花布還漂亮。反正媽媽很少給我買那麼好看的衣服。每次外婆給我做了新衣服,媽媽就會歎著氣說,姆媽你下次不要再帶那麼多東西來了,留著錢,你自己用好了,你再這樣貼補下去,到什麼時候是個頭,你壓箱底的那點好東西,都快賣得差不多了呀……

外婆笑笑說,我要錢做什麼用?你一個人,月月工資一分分的算著用,真是作孽啊,你這樣受苦,我怎麼看得過去?不就是養幾隻雞鴨麼,辛苦不到哪裏去,我做得動。從前沒養過豬,上一年同隔壁的阿月婆一道合養,不過是每天到河灘上去撿撿人家撈剩的豬草,到鄉下去弄點米糠,燒點豬食,也不算太吃力,一年有個百十斤肉,全家的日子就好過了……

那時我很驚訝。我沒想到外婆為了我們,居然會去撈豬草。

於是外婆每次來杭州,媽媽總是要把外婆帶來的食品,分出一份給奶奶送過去。但奶奶每一次都照例原封不動地送回來。

自從那年絲綿被的風波以後,奶奶打定主意不接受外婆的任何東西,她決心要活出窮人的風骨,活得高於我外婆一籌。這在食品極度匱乏的當時,奶奶必須具有何等堅強的毅力,才能抵禦那些誘惑嗬。

但從外婆到達的那一刻起,奶奶就變得異常亢奮。她在飄溢著黃鱔和甲魚香味的走廊裏踱來踱去,兩眼目不斜視,嘴裏嘀嘀咕咕。她用深奧莫測的廣東話,開始尖銳地抨擊羊肉抨擊甲魚抨擊黃鱔抨擊河蝦抨擊這一切資產階級的生活方式。她說罪過啊罪過羊進了豺狼的肚子;她說作孽啊作孽甲魚早晚會變成王八;她說黃鱔本是蛇啊要用貓肉來燉,龍虎鬥活活糟蹋了;她說本性難改啊老鼠的兒子打地洞……她說的都是奧妙無窮的隱語,外人無法知其所指,就是在我聽來,那含義也常有些錯位,甚至風馬牛不相及。但奶奶卻每日在走廊不辭辛苦地來回巡視,長途跋涉伴以革命大批判,樂此不疲。

我對於廣東話,雖不能開口講,但還能略略聽懂一二。這歸功於奶奶長期在我耳邊重複呢喃的語音。

外婆最初好奇地問,她是在唱山歌嗎?後來外婆拚命咽著唾沫問,她到底在說什麼?再後來,外婆的臉拉長了,外婆放下了筷子。媽媽說唉算了算了連我也聽不懂的,我已經聽了十幾年了。外婆重新拿起筷子吃飯,默不作聲。過了一會兒外婆說我還是早些回洛舍去吧。

媽媽不讓外婆走,外婆住在這裏可以使媽媽減輕許多家務的負擔。所以外婆每次來,總得住上個十天半個月的。外婆一天不走,奶奶的煩躁就一天不會停止。她將那些生猛河鮮批判得體無完膚之後,唇舌戰猶酣,餘勇追窮寇,開始進一步上綱上線——順便說,奶奶那時常常被街道通知去參加居民小組學習。她雖然什麼都聽不懂,但肯定還是聽懂了一些什麼。比如戶籍警每次都要提醒那些家庭婦女們“提高階級覺悟”“加強警惕”什麼的。奶奶像那個時代所有根紅苗壯的人一樣,對於自己的階級出身,具有強烈的自我意識。相比外婆那種偽鎮長家屬的身份,她自知占了明顯的優勢。她很快地發現了這條可置外婆於死角的通道。於是她的訴說中,逐漸增加了一些革命的詞彙。冷不丁的,她會說出這樣的句子:翻天也不看看天是什麼顏色哩,地主資本家!

但不幸的是,奶奶一次去醫院看病,回來時覺得有些頭暈,便坐在路邊休息。恰好被同樓的一個餘虹老師遇見,便叫了一輛三輪車送她回家。正是一九六五年,到處都在開展“評功擺好”的活動,媽媽為了感謝餘虹老師,寫了一封表揚信給她的學校。卻不料餘虹同單位的一個老師,竟為此貼了她的大字報,標題是:餘虹同情反革命家屬喪失立場。消息傳回來,全家人哭笑不得,奶奶卻如遭了一記悶棍,方才明白由於兒子的問題,自己原來也是個反革命家屬。同那個洛舍來的老太婆,僅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這個消息對奶奶顯然十分不利。那幾日奶奶有些發蔫。走廊門口的唧唧鳥語暫時有所收斂。

然而奶奶生命不息戰鬥不止的頑強秉性,在遭受了如此的挫折以後,猶如雪壓青鬆,越發蓬勃地生長起來。

一個是大腳,另一個也是大腳;一個是寡婦,另一個也是寡婦;一個是異鄉人,另一個也不是杭州人;一個是反革命家屬,另一個也是反革命家屬——兩人充其量隻能打個平手。何況,那洛舍女人識字,而她自己卻是個文盲。她眼看就要淪為下風。那麼她如何能轉敗為勝——那最致命也是救命的殺手鐧在哪裏呢?

我想那些日子奶奶一定痛苦萬分,輾轉難眠。她不會放棄這種差別的尋找和探覓。她絞盡腦汁、百折不撓,她堅信自己完全有權利藐視那個女人。最後她薄薄的嘴唇欣喜地翹了一翹,她突然記起了我爸爸以前無意中對她談起過,我媽媽一家人的身世。

事情明擺著,答案其實再簡單不過了,那一刻她心中豁然開朗,得來全不費工夫——那個“外婆”是一個假的外婆,她根本就沒有兒女,她的親生兒女早就統統都死了。她是一個斷子絕孫的女人。而她自己,卻有四兒一女,個個健在,個個是從她身上掉下來的親骨肉!

這是中國人從古至今,人人得以自衛、用以出擊的武器和法寶。沒有一件武器比它更具有殺傷力了。可謂屢試不爽,戰無不勝。

奶奶非常及時地修改了戰略,改變了戰術,在她每日滔滔不絕於耳的批判言辭中,迅速補充了重要的新內容——既然這“外婆”沒有一個親生兒女,她就是一個冒牌貨。一個災星煞星白虎星掃帚星,說不定這家人的晦氣,全都是她帶來的呐!

奶奶憤怒的聲討,終日在昏暗的廊下回旋。她終於抓住了那個女人的短處,外婆的這一弱點在她麵前簡直不堪一擊。她隻須坐在竹椅上,便已將那人的劣勢牢牢抓住,她因此大獲全勝。那幾天奶奶紅光滿麵,如沐春風。尤其是因為外婆和媽媽實際上並不能真正地懂得她的咒語,她盡可暢快發泄,有恃無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