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1 / 3)

十三歲那年暑假,在洛舍外婆家。有一天,我在後院柴房洗澡的時候,發現了一個關於自己的秘密。

那是七月裏的一個中午,蜻蜓扇著沾濕的翅膀落在門口的籬笆上。母雞趴在蔭涼的牆角打盹。那天實在是太熱了,午飯我吃出了一頭大汗,花布的圓領衫濕淋淋地貼在我的後背,使我不得不總是用手掀動著衣角。脖子裏癢癢的好像長了癬。

外婆說,看你的痱子都生出來了,快去洗個澡再睡午覺。

我脫了圓領衫和短褲跳進木盆裏去。水很熱,汗馬上又流了下來。外婆總是認為夏天洗完熱水澡才會涼快。事實上柴房裏悶得一絲風都不透,黑色的泥地上蒸發著一股熱烘烘的黴味,熏得我連氣也喘不過來。

為了躲避木盆裏的熱氣,我從水中站了起來。

就在那個時候,我的身體忽然變得亮晃晃的,眼睛被什麼東西刺得睜不開。我眯起眼,看見一縷金黃色的陽光,從柴房屋頂的天窗上直射下來,投在我瘦小而纖細的身體上。蒼白的胸脯上微微隆起的兩個小小的乳房,散發出一種金橘般的光澤。

我就那樣傻傻地站著。猶如麵對著一麵鏡子,注視著自己。

我還是第一次在這樣強烈的光束下,檢閱自己的身體。在那個年齡,我對自己還很陌生因而也很好奇。

後來很多年中,我一直記得忽然發現它那一刻的情形——一顆米粒那麼大的、鮮紅色的斑記,像一滴凝固的血珠子或是一粒番茄子,沾在我扁平的腹部上、肚臍眼的左側。我似乎微微地覺得有些癢,我用手指去摳它,當我明白它是不可能被摳掉時,我便真正感到了驚慌。

我胡亂穿上衣服,跑去找我的外婆。濕腳套進木屐板,險些在門檻上絆一跤。我對著外婆撩起我的圓領衫,我說外婆你看我的肚皮漏了是不是?血會流出來的……我想它最好是一顆痱子,不過痱子不會隻有一顆……

那個中午外婆如同每天一樣,躺在堂屋的竹榻上困覺。外婆穿一身湖藍色的短褂長褲,悠悠搖著她那把雪白的鵝毛扇驅趕著蚊蠅。在我的記憶中,外婆永遠穿著淺藍淡藍深藍色的衣服,就連那把鵝毛扇柄上,也係著瓦藍色的絲線墜,星星似的閃閃爍爍。她半醒半睡地眯眼看我走近,任我把白白的肚皮對著她。後來她忽然就翻身坐了起來。伸出她胖胖的手指,輕輕觸摸著我腹部的皮膚,花白的頭發像一朵盛開的菊花在我的胸前顫動。當她終於抬起頭來時,她的兩眼放光,灰黃的臉上浮起兩片莫名其妙的紅暈。

紅痣。她說。她的嗓音有點發粗。是紅痣。她的褲腿不知為什麼抖得厲害。她找不到床榻下的鞋子,便光腳跳在地上,一把將我抓到門口的光亮處,又一次撫摸了那個紅點。然後她長長出了一口氣說,哦真的是紅痣呀。

紅痣是什麼?我問。

她搖搖頭。她似乎試圖把笑容藏進正在搖晃的短發裏,但沒有做到。以後的許多年裏,直到她去世,她也沒有向我解釋過紅痣到底是什麼。我隻是從她臉上舒展的皺紋,和她興奮的神態中隱隱揣摩出,我肚皮上的這顆紅痣,多少讓外婆感到一絲喜悅甚至驕傲。那麼它至少不會是什麼不好的東西了。至少不會是滲血了。

我把腳上的木屐板夾緊。正要走開,卻想起了一個當時惟一能提出來的問題。

你有紅痣沒有呢?外婆。

我身上假如有紅痣,命就不會這麼苦了。外婆很爽快地回答我。她的手指停留在那件湖藍色大襟布衫的襻紐上,擺弄著她的襻紐。她就這樣猶豫了一會兒,然後解開了一個扣子又解開了一個扣子,直到把它們全部解開。外婆出人意料地掀開了她的布衫,露出她白花花鄒巴巴的一片胸脯。那天我第一次看見外婆的乳房,像兩隻癟癟的口袋掛在腰間。我怔住了我也許想逃走但我移不動步。我看見就在她的乳房右側,有一塊青灰色的疤瘌,像一片枯萎的樹葉,貼在泥地上。

外婆低聲說你看見了——外婆沒有紅痣隻有這塊青記。這是外婆從娘胎裏帶來的挖都挖不掉,隻有我自家曉得……

曉得什麼?她卻沒有再說下去。

那個7月的炎熱中午,知了一直惡狠狠地叫著。整整一下午我躺在竹榻上一動不動。外婆身上的青記像一團烏雲,覆蓋了我肚皮上的紅痣。我渾身冷汗淋漓。

很多年以後我恍然明白外婆再也不會告訴我關於紅痣的事情。因為即便你提前參悟命運昭示的某種跡象,也絕不能泄露。外婆為了保守我的秘密而出讓了關於她自己的秘密——由於外婆執著的緘默,紅痣從此引發出我對人生的無限想象。

暑假沒有結束我便回到了城裏。那段時間我養成了一個習慣,當沒有人的時候我常常撩起我的衣服,低頭觀察肚皮上的那顆紅痣。我害怕它會一天天長大最後使我變成一個渾身紅皮膚的人。8月的天氣仍然很熱,我隻要解開裙扣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它。一連幾個星期它趴在那裏紋絲不動,隻是顏色好像變得鮮豔了一些。

那天傍晚我正在廚房裏等著水開。我又忍不住扒開了褲子上的鬆緊帶。就在這時我聽見了一個尖細的聲音,盡管這個聲音異常熟悉,但那種甕聲甕氣的廣東語音仍使我哆嗦了一下。

你在做乜也(什麼)啊?

黑影立在廚房門邊。夕陽把她的身子拉得老長,映在牆上像一根電線杆子。我知道這個人是我的奶奶。除了奶奶,家裏不會有第二個人用這種方式出現。她總是在你不知不覺的時候突然開口說話,聲音猶如從地底下傳來。

我知道你在做什麼。她又說。你這個怪樣子,已經有好多天了。

我不做聲。我忘了她每時每刻總是在監視著家裏的每個人。

她朝我走過來,一把抓住了我褲子上的鬆緊帶。她說你知羞不知羞,還沒長成個人,就想嫁老公了……

我的臉漲得通紅。為了她對我這樣的誤解,我心裏滋生出難言的恨意。如果我不辯解她將會把這當成事實、當成話柄,從此牢牢抓我在她的掌心。於是我急忙掙開她的手,我說你看好了,我肚皮上長了一個東西,外婆說這叫紅痣,紅痣就是喜痣你聽說過沒有?外婆說身上長了紅痣的人與眾不同……

我胡亂地說著。為了證明自己的行為沒有任何下流的動機,也許是為了炫耀,也許隻是為了製止她說服她,我對紅痣竭盡想象大大地添油加醋。

她站在那裏冷冷地睥睨著我的肚臍眼。她有一雙鷹一般明亮的眼睛。並且將這雙眼睛略為遜色地遺傳給了我的爸爸叔叔和姑姑。幾十年以後,當我在一個細雨霏霏的春日去為她掃墓時,她炯炯的目光還從墓碑上鑲嵌的遺照中,穿過嫋嫋香火,直射我們每一個活著的人。

她就那樣令人毛骨悚然地望著我,薄薄的嘴唇上掛著一絲不太友好的冷笑。她說你有沒有搞錯,文成公主的紅痣是長在額頭上的,長在兩根眉毛中間,那叫喜痣。那叫公主。那叫富貴。你聽說過有誰把紅痣長在肚皮上的?隻怕是,肚皮上長了紅痣,要吸你的血呐,你自己看看自己那個樣子,從生下你,你爸爸就背運……

奶奶的一盆涼水傾頂而下,我噎回一團冷氣,差點就哭起來。

她關於紅痣的結論使我驚恐不安。盡管我並不真正相信她的話。她評價世間萬物,從來都持否定的態度。但對於紅痣,她不僅有理論還有實例,好像真有那麼回事似的。那個瞬間我想起了外婆欣喜的麵容——在外婆和奶奶兩種截然相反的解釋中,我暈頭轉向。

情急之中,我抱著惟一的希望問我麵前的奶奶。我說那麼阿婆你身上有沒有紅痣呢?——我眼前出現了外婆胸口上的青記。外婆的坦白引誘了我的期待。我渴望在這種彼此信任的交流中完成我的問答。

我說出那句話的當時,奶奶便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喉嚨裏發出一聲罵人的話語,然後扭身就走。我沒有聽懂那句罵人專用的粵語究竟是什麼意思。後來的事實證明,我這個膽大妄為的要求從此徹底得罪了我的奶奶。

奶奶的咒罵和她筆直細瘦的身影,一起留在了廚房裏。她黑衫黑褲黑鞋黑襪,就連頭發也墨黑墨黑沒有一根銀絲。從我記事開始,我似乎就沒有看見過她穿別的顏色的衣服。她的背影消失在黑黢黢的走廊裏,隻有一截蒼白的脖子,反射著黃昏的餘光。

我緊緊咬著嘴唇。任憑沸騰的開水溢出水壺,濺起嗆人的爐灰。煙塵的顆粒彌漫在廚房裏,又慢慢沉降,落滿我的頭發和衣服,也將那顆神秘莫測的紅痣,隱隱約約地掩藏其中……

外婆每隔幾個月,就會從洛舍坐船到杭州來看望我們。

外婆每一次來杭州,都是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外婆的來訪,為奶奶平淡無聊的生活注入了鮮活的刺激。以往每日無的放矢的評論,總算有了明確的目標。冷戰拉開序幕,並逐步升級。

外婆坐著三輪車在大門口出現,每次總是大包小筐的像個搬運工。外婆的籃子裏有活魚活蝦活甲魚、包袱裏有媽媽最愛吃的鹹魚醃肉,都是外婆自己做的。還有我愛吃的風幹老菱、糯米藕和烘青豆。如果是冬天,外婆的筐裏會有一隻綠色的大搪瓷杯,裝著滿滿一杯的紅燒小羊肉。羊肉是帶皮的,但又肥又嫩,好吃極了好吃極了。如果是春天,杯子裏就是黃鱔燒肉,那黃鱔一大段一大段的,像甘蔗那麼粗。到了秋天,那籃子便用繩子綁著,外婆會說,小心啊小心咬著你!掀開籃蓋的一條小縫,能看見一長串肥肥的青殼螃蟹,正在比賽吐泡泡。把那些螃蟹養在缸裏,能吃好多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