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2 / 3)

那種無可名狀的騷動仍在繼續。在他十八歲以前的日子,常常被他頭腦深處一次次的“精神地震”,弄得無所適從。

他隻有隔壁的“香港馮登記行”的練習生關誌雲和鄰居廣東同鄉梁小弟,可以算是朋友。他們與他分享了那些報紙上最初的成果和快樂。他們像當時所有的熱血男兒一樣,一有機會,便湊在一起,談論著抗日救亡這個話題。1941年“皖南事變”發生以後,有一天梁小弟匆匆來找他,神秘地從胸口掏出一張鉛筆畫的地圖,對他說:噯,你不是一直想找新四軍嗎,我有個朋友替我搞來了路線圖,過幾天,會有人來領我們去,怎麼樣,我們一道到蘇南遊擊區去投奔“江抗部隊”,上前線抗日去吧?——這個消息似乎來得過於突然,他訥訥地說是的是的我是想參加新四軍的,可是我剛考上了新華藝術專科學校文學係,我蠻想讀書啊讓我想一想啊明天再回答你好不好?梁小弟前腳剛走,關誌雲隨後就拿著一份《正言報》來找他。那天的《正言報》上刊登了一則報道,發起搶救淪陷區知識青年“回歸祖國”的運動,並且還要專門舉辦淪陷區青年升學就業的訓練班。這一前一後的兩個消息和機會,一則從軍、一則讀書,都使他激情難耐。無論是梁小弟的“江抗”還是關誌雲的“後方”——逼人的形勢迫在眼前:離開上海!如果想要為抗日出力,惟一的辦法是必須離開孤島上海。

十八歲的張其靄何去何從?

張其靄對眼前這座燈紅酒綠的鬧市早已心生厭惡。他恨透了街市上高高懸掛的日本膏藥旗、恨透了租界以外籠子一般的鐵絲網。他的父親沒有錢讓家人搬入租界,所以全家人進出虹口區,都得向白渡橋上的日本崗哨鞠躬。每次走過那裏,他都把牙齒咬得緊緊。

他決心要離開上海,無論到什麼地方去。

幾年以後,當他和我媽媽朱小玲相遇的時候,他們不約而同地發現,在那段迷亂的曆史中,離家出走,離開與尋找,是當時幾乎所有苦悶的知識青年共同的選擇。媽媽十六歲就離開那個富裕而開明的家庭,去了天目山讀書;許多年中她來而複去,終是沒有在小鎮紮根。每一次離開都伴隨著一次新的希望。不離開就意味著對現實的認同,而認同便是一種妥協和精神的自虐。寧靜的小鎮如此,那麼繁華的大上海呢?一個戲劇性的結果是,在他們彼此離開原地的過程之中,從小鎮到都市,他們恰好作了一個對位。

蘇北遊擊區和浙西後方,他究竟該去哪裏呢?

我無法替他作出選擇。那個滿腦國事家事的阿靄,似乎還意識不到也顧不上我的存在。

遺憾的是,幾乎在梁小弟出發去常熟前的最後一分鍾裏,張其靄最終放棄了“江抗部隊”。

在那些日子的猶豫和彷徨中,蘇北和浙西,最後僅僅是一念之差。他並不知道,實際上那個時候,中共蘇北根據地,已逐步謹慎地招收進步的知識青年進入蘇北,開始為將來解放全中國準備和培養有文化的幹部。他把蘇北想象成了一片蠻荒之地,像所有那些熱愛文學的小知識分子那樣,他說一個熱愛文學的人,必定是熱愛自由的。他最終排除了蘇北,是因為他實在太鍾情於文學,他暫時還不想去從軍。他對國民黨政府還有一點幻想,他希望去後方,好有機會讀書。他實在是太想讀書也太想寫作了。他站在上海這道中間的分界上,張望著蘇北和浙江這南北兩端,最後他終於放棄北上而南行。這一走,他便注定了要繞上一個大大的圈子,才能在若幹年後,從“地下”重新進入革命隊伍。或者說,他再也無法進入“正宗”的革命隊伍,而從此開始了他布滿荊棘和陷阱的混沌旅程。

幾十年以後,他站在外灘的江堤上,望著滔滔東去的黃浦江上悠悠長鳴的江輪,恍然明白少年的張其靄,在離開孤島的那一瞬間,似乎是踏錯了一條小船。假如當初他選擇了蘇北根據地,那麼解放後一切一切因黨的“地下工作”而生的厄運,也許就不會降臨在他的頭上。但繼而他又覺得這個想法實在也很可笑,也許像他這種性格的人,即使不被“曆史問題”打倒,也還有1957年反右1959年反右傾、一九六四年四清等等一係列的運動恭候。就算都被你僥幸逃脫,如來佛的手掌,終還有“文革”這一劫,任是齊天大聖孫猴也跳不出去的……

那個初冬的夜晚,十八歲的張其靄,跟著同鄉關誌雲,離開了霧氣沉沉的“孤島”上海。他們似乎走得很盲目也很倉促,剛走到昆山,因無法通過日本人的封鎖線,再也走不過去了,隻好又折回上海。他記得他的老板很是解氣地罵了一句,說他是不到黃河心不死。他在心裏說,我就是到了黃河邊上,心也不會死的。他的再度出發是在1941年11月底的一個清晨。他那個廣東人的家族中,唯有一個舅舅買了一隻棕色的小皮箱為他送行。那隻小皮箱伴他走過了十年尋找革命的旅程,並替他收藏了十年間種種複雜的經曆,直到1952年我爸爸拎著這隻已經破舊不堪的皮箱,去茅家埠接受組織審查。

張其靄強烈的愛國激情繼續蓬勃高漲,他隨同上海知識青年的隊伍,由“忠義救國軍”護送,集體通過封鎖線,到達了國民黨統治區。然後坐船沿富春江到蘭溪,再一步步走到了金華。前後行程一個多月,途中得知,十二月八日太平洋戰爭爆發,日軍已占領了上海租界。同行的青年們為自己投奔“自由祖國”深感慶幸。然而,到達金華時他們才發現,政府為淪陷區青年們創造就業和讀書機會的許諾幾乎是一場騙局。他們流落在金華街頭,饑寒交迫,陷入極度的失望之中。不少人逃回上海;有人病死,還有的人精神失常。而他,沒有錢沒有親友,沒有任何政治背景,甚至沒有一張中學文憑,如果他是一個中學畢業生,作為淪陷區青年進入大學,不是不可能的。而眼下他卻走投無路,不知道自己應到哪裏去。在他讀過的一些進步報刊中,盡管都在宣傳共產黨的思想,卻沒有一篇文章能告訴他,共產黨到底在什麼地方。他就這樣焦灼而毫無目的地在那一帶四處流浪。他雖離開了孤島,縱身躍入浩瀚蒼茫的大海,卻處處漩渦暗礁,不知新岸何方。為了謀生,他寫了一篇題為《行列》的散文,投寄《民族日報》的《實生活》副刊。又寫了《從上海同來的朋友》,發表在《東南日報》上。在他朦朦朧朧的進步意識中,喚起民眾抗日救亡、抨擊國民黨的專製腐敗,逐漸成為他筆下回旋的主題。

這一段跌跌撞撞磕磕碰碰,茫然而又執著的流浪歲月,一直持續到1942年春天,天目山地區來人到金華招聘文化工作者,他終於如願應聘進入了《民族日報》,才算是告一段落。

我未來的爸爸,睜大著他渴望的眼睛,風塵仆仆而又雄心勃勃地長途跋涉到了天目山。他到達天目山時,我那個未來的媽媽已經離開浙西一中。古老的禪源寺,已在一九四一年春天的日機大轟炸中,成了一片廢墟。一度在這裏出版的《民族日報》,也已遷至於潛鶴村。

《民族日報》是我爸爸從事新聞工作的一個起點,也是一根紅線,在未來的日子裏,將把他和我媽媽的命運牽在一起。《民族日報》是同我的生命有關的一個環節——當青年張愷之和朱小玲,在同一個時期內,輾轉於同一個區域,卻互不相識、各不相幹地運行於自己的人生軌道之時,如果他不是作為《民族日報》記者,在一九四四年秋天途經洛舍小鎮采訪,他們也許就此失之交臂,永無相遇的緣分了。

十九歲的張其靄,在一個春天的午後,走過崎嶇的山道,來到綠樹蔥蘢的鶴村。從山村起伏的瓦頂下,傳來咯噠咯噠作響的平板機印刷聲。他循聲走進了那所掛著《民族日報》木牌的祠堂,在這裏他毅然登陸,從此走向他畢生坎坷的記者生涯。

他就是從進入《民族日報》以後,開始用張愷之這個名字發表文章的。“愷”——快樂、和樂。他要在自己的筆下,首先建立一個平等快樂自由的新世界。他對自己充滿了自信。

今天是青年節。隨便舉幾個例子:

為了支援教授請假待命,廣州國立中山大學學生一千餘人,決定絕食一天,獲得兩千多斤半,以表示援助……

我們的青年,在這樣的現實中煎熬著,誰曾經關心過他們沒有呢?

據說五四時代朝氣蓬勃的青年,現在都已經變成官僚。

這樣看來,他們今日不能領導青年,是理所當然,無足為怪的了。

今日的青年,對眼前的現實,是看不清楚的,也看清楚起來了。青年們應該相信他們是有前途的……

——摘自《當代晚報·朝花夕拾》:《我們的青年》

我聽見他對自己說:我一定要好好幹啊!

一九三九年創刊的《民族日報》,最初曾是浙西抗戰的一麵旗幟,也是浙西戰時文學活動得以持續的依托。

《民族日報》原為中共地下組織所掌握。但在“皖南事變”前三個月,被國民黨浙西行署所改組。共產黨員社長王聞識和一批黨員編輯記者,抓的抓、逃的逃,王聞識後來死於集中營。1942年春天,來自上海淪陷區的張愷之到達鶴村報社時,領導班子已被兩度改組。然而當局並未能徹底鏟除異己思想,副刊的版麵仍然掌握在堅持抗戰、力陳民主的進步人士手中。當時還有一份隸屬於國民黨省黨部浙西辦事處的《浙西日報》,副刊均由非官方立場的編者主辦。這兩份戰時報紙的副刊遙相呼應,為當時後方進步的文學青年,提供了耕耘的園地。

年輕的張愷之,好奇地走進了向往已久的報紙編輯部。他被人帶到一張未曾刷過油漆的桌子跟前,他得到的第一項工作是校對。他輕輕撫摸著一遝遝散發著油墨味的報紙清樣,心裏那麼激動那麼欣喜。他喜歡油墨和紙張的氣息,這種氣息是世界上任何鮮花和任何佳肴的香味都無法代替的。他嗅著油墨的氣息,肚子裏便感到了飽脹和充實。他默讀那些稿紙上的文字,好像真的是在咀嚼著什麼美味,他想自己從此再也不會覺得餓了。

他幾乎整天一聲不吭、一動不動地趴在桌上作校對,明淨的眼睛從報紙大樣密密麻麻的文字上,一字不漏地掃過。校對這件事對於他來說很輕鬆,他不費什麼力氣,就能找出許多不容易被人發現的錯別字。有時他覺得自己像是一隻啄木鳥,正從大樹的樹幹裏,一隻隻往外叼著蟲子,每捉出一隻蟲子,都使他感到無比的快樂。每當他改出了別人疏忽的錯誤,總編輯總是會由衷地讚揚他一番。他每天一邊校對一邊留心閱讀別人的文章,暗暗同自己做著比較;還悄悄注意著編輯們編稿的手跡,自學著編稿的方法。——你們看這年輕人的眼睛,多麼單純多麼熱情啊!你們看這稿麵上改出的錯處,他還寫得一手好字呢!社長鄭小傑有一次到辦公室來,笑眯眯地看著他,也忍不住當麵誇獎了他。

三個月以後,他便升任助理編輯。又過了一段時間,原來主持副刊的謝獄,遭受“文字獄”憤而辭職,後調去浙東麗水的《東南日報》,張愷之便正式接替謝獄,當了副刊編輯。

我感覺出他很興奮。很久以來,在我和他共同的睡夢中,已無數次夢見過書本報紙和飽蘸紅墨水的毛筆,他實在是太想成為一名真正的文學編輯了。

然而就在那年夏天的一個夜晚,他半夜起身到門外解手,大門外躥出一個持槍的便衣,朝他大聲喝問:幹什麼的?他嚇了一大跳,當即逃回了寢室。第二天才知道,原來是浙西行署調查室,深夜到報社抓人,目標是電訊室的幾個年輕人。特務衝上樓時,他們已跳窗逃走。——這是陌生的天目山,在人欣喜的心靈中投下的第一片陰影。

這裏似乎有必要說明,當時作為戰時文學陣地的報紙副刊,與幫閑文人茶餘酒後消遣之用的“報屁股”之間,有著涇渭分明的界限。盡管報紙的四分之三版麵,都是反映國民黨的政治利益的,但還有四分之一的副刊版麵,因被當局所忽視,也因文學編輯截然不同的進步傾向,常常刊出一些激烈抨擊時事、揭露國民黨獨裁統治的文章,表達人民群眾和知識分子的民主要求。所以每隔一段時間,副刊又會因其明顯的“左傾”,遭到當局的大肆撻伐。

在《民族日報》副刊短暫的曆史上,謝獄是不可缺少的一頁。

謝獄原名謝複森,又名伏琛,筆名卜束、杜涅、山石等。戰前十六歲即在《紹興民國日報》上發表文章。一九四〇年得到中共地下黨員、《東南日報》編輯陳抽平推薦而接受《民族日報》之聘,同時還在胡風主編的《七月》上發表小說。《民族日報》改組之前的副刊叫《老百姓》,文章短小通俗,編者是木刻家楊君。(楊君主持《老百姓》時,正在浙西一中讀書的朱小玲,也就是我未來的媽媽,在上麵發表了她的處女作。可惜到愷之來天目山時,小玲姑娘為尋找她的入黨介紹人裴嫣,已輾轉去了金華一帶,參加了朝鮮義勇隊。)到謝獄主持副刊後,刊名改為《實生活》,並創辦了《文藝堡壘》雙周刊,開始明顯向文學傾斜。不久便因此招來了當時號稱“天目王”的浙西行署主任賀揚靈,對筆杆子的第一次嚴厲警誡。

起因是一九四二年七月的《實生活》上,刊登了一篇署名周華的短文《伕子曰》。作者真名馬園太,任職浙西行署秘書處編纂股長。但他人在官場,卻對達官貴人的腐敗行徑十分厭惡,常寫一些諷刺小文寄給《實生活》刊登。一日謝獄給他寫信說,行署已警告我以後不準再登這類文章,仁兄是否還有膽量再寫?馬園太當即回函說:你若有膽量刊登,我就有膽量再寫,於是這篇《佚子曰》不日便出台了。文章以一個挑伕的口吻,揭露了一位搜刮民財的官員,派了十一個挑夫為他挑運財物,其中竟有一擔活雞。老爺太太小姐坐在轎子上,隊列長長一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