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1 / 3)

南京中央日報大聲疾呼,要政府“收拾人心”。人心需要“收拾”,可見現在的人心,到了怎樣一個亂七八糟的地步!尤其是限價的一閉一放之間,廣大人民,生活陷於絕路,情緒表現惶恐,正如所說,這些情形,已經不是“愛聽或不愛聽”所能抹殺,也不是“任何粉飾之詞所能粉飾”的了!

……

照樣子看,一般“收拾人心”論者,都一律主張向特權階級開刀。因為“國家演變到這個地步,勢必犧牲極端少數的人才能拯救最大多數的人”,同時,如果“隻顧全少數人的利益權勢”,那麼,“盡管口裏喊革命,事實上是反革命”。中央日報如此說,分量就有點重了。這實在就等於說:政府現在隻顧全少數人的利益權勢,走的是“少數派路線”,而大多數人“裝著一肚皮悶氣,人心失盡”。

……

——摘自《當代晚報·朝花夕拾》:《假定得了嗎?》

四十三歲的爸爸回到了盼望多年的杭州。但是四季常綠的杭州城,根本沒有他這種人的立錐之地。當那個憂傷的春節終於過去以後,轄區的戶籍警來找爸爸,和善地對他說,今天你就去街道辦事處報到吧,街道服務站會給你分配工作的。

他最初把“街道”這個詞彙同自己的歸屬相連時,覺得十分刺耳。——“街道”是城市最基本的細胞組織,是這座龐大的國家機器不可缺少的一顆螺絲;“街道”還是“人民民主專政”那張巨網上,最後一道疏而不漏的網眼。一個走進了“街道”的人,便意味著他已無可挽回地淪落到了社會的最底層。無論承認還是不承認,他都必須麵對這個事實。

於是他終於平靜甚至“滿意”地接受了這個“工作”。這是他目前惟一的出路了。他早已是一個勞動者,隻要不再把他當犯人對待,隻要能有一碗飯糊口,多少能同媽媽一起負擔全家人的生活,他已別無所求。

街道服務站雜工組由七八十個“閑散勞動力”組成。他很快得知,其中的六十一個人有程度不等的“問題”——被單位開除的右派、解除勞教分子、刑滿釋放分子,還有像他這種所謂的“曆史反革命”……各人擁有例如“木陀”“瘌痢”“長條兒”這樣親昵的外號種種。他們聽說如今新加入的這個張愷之,原來是個知識分子幹部,對他倒是十分友好和客氣。

我爸爸與這樣一些遭遇也許比他更離奇古怪的人為伍,又一次開始重新做人。

在雜工組完成了一項下水道修建工程以後,服務站站長一度有意推薦他去工廠做“合同工”,這是當時在街道的最好出路。但是名單送交派出所,爸爸被刷了下來。如果繼續去做泥水小工,一天隻有一元三角錢的工錢,扣去街道的管理費,一個月才三十幾元的收入,實在是太少了。何況還要同街道的婦女們混在一起,婆婆媽媽的難受。無奈之下,在其他種種雜活裏,爸爸選擇了去煤場挑煤。他寧可去做又累又髒、但是多勞多得的煤場裝卸工。

每天天還沒亮,他便穿著一身破破爛爛的衣服出了門,手裏拿著一根挑煤用的扁擔。一個麵目清秀的中年人,手中拿著一根扁擔,自然有些不倫不類。張愷之畢竟還殘留著知識分子最後一點自尊感,那根扁擔在很長一段時間裏,一直使他覺得難堪和別扭。所以他每天都起得很早,他希望能在天亮之前穿過街巷,到達他幹活的地點,以免被昔日的同事和熟人撞見。其實那時他早已沒有什麼熟人了,新聞界文化界的舊友不會再記得他,而那些同樣跌落深淵的故舊知己,早已是自顧不暇。街頭巷尾陌生的麵孔中,根本沒有人會注意他,媽媽似乎一再向他提醒。但爸爸仍然固執地堅持在蒙蒙的晨曦中,扛著他自己認為是模模糊糊的扁擔出門。

晨曦中,艮山門鐵路邊上黑壓壓的煤山,鬼影憧憧。

亮晃晃的鐵軌從烏黑的煤山邊上擦過,通往陰沉沉的遠處。

麵對這片烏黑的煤場,他又一次清醒地頓悟:從今往後,他不僅已真正墜落於社會的最底層,甚至將變成一種黑色的顆粒、一種極其細微極不足道的黑色粉塵,消失在城市每日排放的煙霧中。

爸爸每天傍晚回家,出現在我們麵前的,是一個從頭到腳、從裏到外都烏塗塗的“非洲黑人”。衣服、頭發和臉上,都嵌著一層黑黑的煤粉,隻剩下兩隻眼睛幽幽的亮色,還能辨別出他是爸爸。回家後爸爸第一件事情就是洗澡,洗下一盆黑漆漆的渾湯,就像洗毛筆的水那麼黑。每次爸爸都很詫異地問媽媽,哎呀怎麼會這樣黑哩,我明明已經跳在鐵路邊那個水塘裏洗過一次了嘛,要不然,連眼睛都睜不開呐。媽媽苦笑著說,現在你可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黑奴”啦,將來說不定可以寫一部《新黑奴籲天錄》呢!那段時間,我們家的桌上地上床上,到處都分布著這種無孔不入的煤粉,我真懷疑它們會深入到我們全家人的骨髓裏去。

每天吃晚飯的時候,已經精疲力竭的爸爸,還會強打精神地給我們講他在煤場的見聞。其實也沒什麼有意思的事情,無非是今天的場地離鐵路近些還是遠些,煤堆高些還是低些,卸煤的角度難些還是容易些,計算噸位的時候,測量得公平還是不公平。他津津有味地講著這些,倒好像我們將來都可能去幹這種挑煤的活計似的。

爸爸從不向我們訴說和抱怨他挑煤的千難萬險。我曾說過我爸爸是一個天性樂觀而開朗的人,他既去挑了煤,就必得賦予挑煤以某種積極意義。十五歲的我差一點覺得挑煤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一直到有一天,那個叫做“瘌痢”的“同事”,順路來叫爸爸去開會。他無意中向媽媽提起了煤場那次驚險事故,我才知道爸爸原來在“從事”著一種多麼危險的勞動。

那一天,爸爸挑著滿滿一擔煤屑,走上了高高的跳板。用挑煤人的行話說,這叫做“三馬四跳”——即三級馬凳、四塊跳板搭成的長長的煤山之路。挑煤工把鐵路軌道旁卸下的散煤,一擔擔挑到空場地上堆起,從一張馬凳、一塊跳板,一天天逐漸加高,最後加到“三馬四跳”,一座十五米以上高度的煤山便巍然矗立。這就是“文革”前開始儲存的“戰備煤”。爸爸在果園勞動多年,在河邊船上挑大糞、給果樹挑水抗旱,一雙腳板和一副肩膀,早已練得行走自如。但這天他上了跳板,走到四級馬凳時,他腳下的草鞋,忽然被跳板上一枚“螞蟥釘”鉤住,沉沉的擔子猛地一晃,整個人就倒伏在跳板上,那根扁擔吊著兩頭的挑子,一下子壓在他的脖頸後頭。那擔屑煤有一百多斤重,爸爸用身子死死撐住,一動不動地保持著平衡,隨後跟上來的人倒也機警,毫不遲疑地在跳板上撂下挑子,上前去“救”他。當他們把爸爸頭頸上那擔煤移開時,爸爸居然一骨碌就爬了起來。腳上身上一點傷痛都沒有,簡直是奇跡。

天保佑,算他運氣啊!那個叫“瘌痢”的人大聲嚷嚷,嘴裏嘖噴有聲。假如老張摔下跳板,定是頭破血流了,傷腰斷腿都不稀奇,又沒有勞保沒有公費醫療,那是哭都哭不及的!“瘌痢”仍然感歎不已。

不要講了嘛。爸爸阻攔他。反正也沒出事,講了倒讓她們擔心。

媽媽不讓他再去挑煤了。但爸爸說不挑煤掙的錢太少,他不但要繼續挑煤,還要去跑煤球車,這樣收入就可以更多一些。成年以後,我一直奇怪爸爸這樣瘦小的人,當年怎麼能去做裝卸工呢?而且爸爸還是一個容易暈車的人,大卡車一跑起來,他就惡心想吐。於是他隻好在車上頂風而立,冬天寒風凜冽,別人都縮著脖子背對著風坐在車廂板後麵,可他卻得迎風站著,因為隻有這樣才不會暈車。

其實跑煤球車比在煤山挑煤更緊張勞累。因為煤球廠調度員分給街道工的,都是後夜班的活,而且送的地點都是距離較遠的煤球分銷店。每天深夜爸爸出門去“上班”的時候,我和妹妹都在夢鄉裏酣睡。我從未見過爸爸挑煤,我隻能從爸爸繪聲繪色的講述中,想象著更深夜靜的街道上,疾馳而過的熱氣騰騰的煤車——那一輛笨重的解放牌大卡車,停在煤球廠的車間門口,六個渾身上下黑黢黢的裝卸工,從車上跳下。兩副杠子四個人,另留兩個人在車上管攢攏。一筐筐蒸騰著熱氣的煤球,被他們從車間裏飛快地抬出來,衝上跳板。一塊跳板上上下下,稍慢幾分鍾,前麵和後麵的杠子就會碰頭。碰了頭就會挨罵,挨罵事小,弄不好就會撞傷。一次正在巷口卸煤球,爸爸一腳踩空,從解放牌大卡車上跌下來,奇怪的是他竟然又一次當場爬起,身上一點傷都沒有。

這樣的“故事”,常常聽得我氣都喘不過來。我說爸爸你真的蠻“結棍”啊,我怎麼一點兒都看不出來呢?

爸爸很謙虛地笑笑說:嘿,我力氣比不上人家,不過動作是蠻敏捷的啊。另外,也虧了小倪那個人呀,你不是見過那個大個子嗎,他總是抬後杠,讓我抬前杠。他力氣大,上跳板的時候,他每次都把煤筐拉在靠自己那一頭,還使勁往上推著我走,這樣我的分量就輕多了,你曉得不曉得?裝卸隊裏的那些工人,都是蠻爽氣的人呐……

那個叫做小倪的年輕人,平時很少講話。也不知他為什麼會到街道裏來做工。隻是聽說他父母雙亡,他一直也沒有結婚,惟一的嗜好就是喝酒,並且越來越貪杯,發了工資就買酒喝了,生活弄得亂七八糟的。後來也不知他得了什麼病,像一隻未曾燃盡便熄滅了的煤球,不聲不響地死去了。

那每日被鏟平運走、複又重新矗立的煤山;那熱氣升騰的煤球車上高高的跳板,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如一團走不出去的黑霧,籠罩著我們全家。

自從爸爸走進“街道”的那年開始,在我的童年少年時代來去匆匆、若即若離的爸爸,終於清晰而具體地站在我麵前。

那以前的很多年裏,我對爸爸的了解,實際是一個空白或是一個空洞的概念。忽然地,我發現真正麵對爸爸,其實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情。

爸爸平時煙酒不沾,他生活中最大的享受,是買上兩毛錢的熟豬頭肉,晚飯時讓媽媽用醬油、糖和酒再加加工,便吃得山珍海味一般。他喜歡在早晨的泡飯裏拌上一勺古巴砂糖,說是可以給自己的重體力勞動增加點力氣。

爸爸在晚飯後定要仔細地閱讀當天的報紙,有時還會把它們細心地剪下來。他的枕邊總是放著一兩本前蘇聯小說,入睡前,他總是會翻上幾頁,就好像服用安眠藥似的。

有時爸爸如果上夜班跑車,白天在家休息的空閑中,他也會從一隻上鎖的抽屜裏,拿出一遝厚厚的稿紙來,然後正襟危坐地開始寫作。聽媽媽說,他在寫一個叫做《白蟻王國覆滅記》的劇本,已經寫了好多年了。據說爸爸對這種危害建築物的害蟲很有研究。他要通過白蟻王國的興亡,來揭示人類的真理。後來他似乎是終於寫完了這個劇本,剛寫完,“文革”就開始了。爸爸將他那部珍貴的手稿東掖西藏,一連轉移了好幾個地方,最後卻不知所終。爸爸後來一直為此扼腕歎息。

除了豬頭肉和白糖之外,爸爸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嗜好,那就是誨人不倦。在晚上讀完報紙到上床看書的中間那一段空隙,隻要他不寫作,他主要的工作便是教育我和妹妹。他總是啟發我主動地向他彙報學校的情況,然後不厭其煩地教導我那是怎麼怎麼一回事。他不斷地向我指出我在什麼什麼地方錯了,在哪兒哪兒做得不對,應該如何如何……他的矛頭通常主要是針對著我,但當我小心謹慎地避免著授他以柄,他一連幾天抓不住我的辮子時,這種批評的指向,便波及並蔓延到家庭的其他成員那兒。小叔叔姑姑還有舅舅,隨時都有可能遭到爸爸永遠正確的批評。

批評是爸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個組成部分,一旦中斷了批評,爸爸便變得無精打采,索然無趣。每一次,他都會在我們言不由衷的自我批評中,獲得極大的滿足。他有一個極其充分的理由曾使我們每個人都深受感動,他說他就是因為在幼年時缺少父母有益的指點,任憑自己瞎闖,成年後社會經驗不足,導致後來的厄運,他怎麼能眼看著我們重蹈他的覆轍呢?他雖然無法為我們提供良好的生活條件,但教育我們批評我們,卻是他力所能及的事情啊。

爸爸從不說自己有錯有罪一類的話。但他又無法直言不諱地告訴我們,對他的處理是不公正的。——他不可能也不敢對我們說這樣的話。他必須要求我們聽黨的話跟著黨走熱愛黨相信黨。甚至還主動要求我在“思想上”同他劃清界限。於是這種教育方式同他的教育宗旨,就發生了一些自相矛盾的衝突。我已經上了初中,有了一點點獨立思考的能力,有時對爸爸那種冠冕堂皇的教導,多少有了一些不滿。比如我提問,按照我自己的想法提問,爸爸在沉吟中選擇他的答案,常常語塞、詞不達意還會有些許的尷尬。但他又不能承認自己錯了,他十分在乎他在這個家庭裏,最後保留的一份尊嚴和威信。即便再是潦倒背運,他依舊擁有著那一份極強的身份感和自我意識。所以在很長一段時間裏,爸爸是不容反駁的。一旦有誰觸犯了爸爸違抗了爸爸,他就會暴跳如雷、聲色俱厲,持續轟炸直到你向他低頭認錯為止。

最使我難以容忍的,恐怕就是爸爸堅持要檢查我的日記這件事了。媽媽說過日記是寫心裏話的,媽媽說日記是自己最真誠的朋友。但爸爸熱衷於“第三者插足”,從未忘記過我這個“朋友”。每隔幾個星期,他就會仔細地閱讀我的日記本,然後提筆在每一處空隙裏,寫上他的眉批。我的日記本上,處處留下了他漂亮的筆跡,真不知是我的日記,還是他的周記了。萬一被他發現了有什麼不健康的思想,他便將日記本攤在桌上,讓我坐在一邊,開始了他冗長而嚴肅的談話,常使我苦不堪言。於是絞盡腦汁設法藏匿我的日記本,就成為我傷透腦筋的“地下活動”。無奈家裏那麼一點地方,我無論把日記本藏在哪裏,每次總是會被他找到。有一次我實在是忍無可忍,就在日記本的扉頁上,寫了一行大大的字,大意是誰偷看我的日記,誰就是小狗一類的話。——結果可想而知,那一次,我被爸爸狠狠地臭罵了一頓,還寫了一份書麵檢討。從此以後,爸爸檢查日記就被進一步合法化了。我開始設法躲避爸爸,他的嚴厲總使我感到難堪。

那些年中,我和爸爸的關係多次陷入僵局。盡管媽媽一再柔聲細語地從中斡旋,爸爸在我心目中,仍然可畏可怕。爸爸為抵抗他自己承受的壓力,無意地在家裏建立了另一種壓力場,我為抵禦外界的壓力,隻好首先去抵禦我的父親。如此循環往複,我和他都被置於一個無形的怪圈之中。

肚皮上的紅痣在那些日子突然變得奇癢難忍。但我不可能向爸爸訴說關於紅痣的疑問。我也永遠不會知道爸爸身上究竟有沒有紅痣。我漸漸恍悟,那顆困擾我已久的紅痣,同我頭皮上那塊黑色的胎記相比,實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話說得很對,隻是未敢說出一句話:“打倒老人政府!”……

其實,拆穿來說,是明白得很的。倒不是“老人政府”造成了“老人社會”,而是在“老人社會”的基礎上,才會產生“老人政府”。

今日的所謂“人無出路”,並不是因為“老人”把我們的路阻擋著,而是整個的他們的製度,庇護著既得的權益。整個社會被根深蒂固的勢力所統治,徒然喊著“希望一個青年的政府”,隻等於“緣木求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