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而不死謂之賊”,如果這句話不錯,那這個老朽的社會,就是“賊”的社會了……
——摘自《當代晚報·朝花夕拾》:《也論老人政府》
爸爸在他厄運開始的第二個十年,曾經希望國際冷戰的緩和,能夠減輕國內階級鬥爭的壓力。但他的這個幻想卻又一次破滅了,他在長期痛苦的等待中,迎來的是更為極“左”的瘋狂。
一九六六年“文革”開始的時候,爸爸媽媽為了防備紅衛兵來抄家,害怕紅衛兵會毀了他們多年積累的“文化”——那些“封資修”的書籍。所以爸爸把書架上所有“嫌疑”的書,都收藏在一隻巨大的木箱裏,貼上了“供批判用”的封條。那一天,我和妹妹幫著搬那些書的時候,妹妹忽然拿起那本前蘇聯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指著封麵上那個奧斯特洛夫斯基,竊笑著說,噯你看這個人像誰?像誰呢?我歪著頭看了一眼,撲哧一聲也笑起來。我不知道。我假裝嚴肅地說。妹妹把嘴貼在我耳朵邊上,輕聲說:像爸爸呀!她放下書,又去把媽媽叫來,媽媽看了一會,點點頭說,噢是蠻像的嘛。不過媽媽並沒有笑。
那是奧斯特洛夫斯基病愈後的相片。他的雙目深陷、眼眶突出、顴骨高聳、頭發稀疏、薄薄的嘴唇緊緊抿著,神情嚴峻而頑強。
我們拿著書又端詳了一會。真的,真的很像爸爸。
那時的爸爸,年輕時瀟灑而俊朗的外表,已經改變得太多。曾經圓圓的臉,變得瘦削而憔悴。那雙漂亮的大眼睛,深深凹在光禿禿的額頭下麵,眼眶像兩個井沿,在很深的井底,閃爍著冷冽的水波。
如今這雙眼睛,又將麵對一場史無前例的暴風驟雨。
大串聯開始了。當我一心盼望著學校能同意像我這種“出身不好”的同學,也能和紅衛兵們一起外出串聯時,我一點都沒有想到,大串聯實際上已威脅到我們家庭的生活來源。
煤車停開了。由於鐵路交通混亂,“戰備煤”的運送受阻。艮山門車站每日呼嘯而過的煤車不再往來,煤場已無煤可挑。
服務站說:有工做工,無工回家。爸爸隻好停工在家數日。
有一天,那個曾同爸爸在一起跑煤車,外號叫“章木陀”的人,說是找到了一份給鐵刨花打包件的活,急急忙忙來叫爸爸同他一道去軸承廠。爸爸走後不久,來了兩個街道的人,凶巴巴地問我:張愷之人呢?我說我爸爸出去幹活了。去哪裏?我說我也不曉得啊。他們在門口猶猶豫豫地站了一會,也不知去哪裏找他。後來就嘟噥說:好啦好啦,今天算你爸爸運氣,本來要叫他去遊街的,他不在就算啦,算給他逃出一回。不過等他回來,你告訴他,明朝不準上班了,在家裏等著,明朝還是要去遊的!地富反壞右分子統統都要去遊街的!
爸爸回來後,我告訴他這件事。爸爸說,遊街就遊街,沒什麼了不起的。我反正是一隻“死老虎”,死豬不怕開水燙的。
不過爸爸還是嘀咕了一句。他很關心遊街的時候,會不會戴高帽子,那麼帽子上頭,會給他寫上一個什麼罪名。
第二天爸爸去遊街。爸爸不準我去看,但我還是偷偷去了。我想我就隻看一眼,看看爸爸的帽子上到底會寫什麼。我低著頭擠在人群中,讓額頭披散的劉海兒遮住我的眼睛。後來我聽見有人當當敲著銅鑼過來,差點以為是賣梨膏糖的老頭,抬頭看,隻見一大片白花花東歪西倒的高帽子,是遊街的隊伍過來了。他們垂著手慢吞吞地走著,臉上毫無表情。有些人被剪掉了頭發,那帽子老是滑脫下來,走幾步就要用手扶一扶,有個人就幹脆用手舉著,於是那幾個“牛鬼蛇神”的字,高高在上地格外顯眼。路邊有孩子竊竊地笑,舉手喊著打倒×××的口號,尖聲怪調的像是在做一個好玩的遊戲。
後來我看見了爸爸。他的帽子上寫著:叛徒!
爸爸若無其事地跟著隊伍走著。我覺得他好像快要笑出來了。
那次遊街給我留下的印象,就像看了一場街頭活報劇,鬧哄哄亂糟糟的。記得爸爸回家後,把那頂帽子揉成一團,哭笑不得地說了一聲“瞎扯淡”!
過了幾天,爸爸又被叫到街道俱樂部去陪鬥。鬥爭的對象是一個叫餘熊的電工。有人揭發餘熊,說他把紅寶書墊在屁股下當凳子坐;又說他收聽敵台,是現行反革命。爸爸的罪名有所變化,這次成了“特務”。爸爸回來對媽媽說:我彎了半天腰,怎麼一點沒事。還是挑煤鍛煉人,腰都練出來了,你說是不是啊?
還有一次,爸爸被叫去陪鬥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街道辦事處主任。我認識這個瘦瘦高高的老頭,講一口山東話,嘴裏總是有一股大蒜味兒,不過他待人挺和氣的。聽說他在南下前,是山東老區的一個村長。就在那天開完鬥爭會後,王主任回家過馬路,突然被一輛汽車撞倒,送到醫院裏,已經腦溢血死去。
廚房隔壁的小學校操場裏,每天晚上都傳來撕心裂肺的嚎叫聲,夾雜著皮帶抽打的聲音。在一個有月亮的夜晚,我站在窗邊,看見操場的大樟樹上,吊著一個人。那人苦苦哀求著,但沒有人理他。後來聲音越來越微弱,最後無聲無息了。吊掛在樟樹上的人影,在昏黃的月光下,像一尊受難者的雕塑。
自從開始清理階級隊伍,爸爸在家裏很少講話了。媽媽也總是忐忑不安的樣子。我覺得這個家,像是淒風苦雨中的一隻鳥窩,在風暴的襲擊中搖撼著,早已不堪一擊,隨時都可能從樹上翻落下去。
那年冬天,沈兆際一家人自殺的慘案,幾乎震動了整個城市。
我們全家都被這駭人聽聞的死訊驚呆了。一連好多天,我們常常會突如其來地毛骨悚然,惶惶不可終日。
爸爸說他見過沈兆際這個人。就在不久前的一天,街道通知他去開會。除了平時熟悉的那些“牛鬼蛇神”以外,還有一個麵孔圓圓的中年人,穿得很整潔,一副斯斯文文的樣子。派出所所長對大家說:今天的會,是讓大家來幫助這個沈兆際。他散布了許多反動言論,要讓他徹底端正認識。但那個斯文的中年人,一聲也不響。派出所所長說:噯你怎麼不檢查自己呢?你說過的那些反動言論,我們都是掌握的——有一天晚上,你和朋友到西湖邊上去,你是不是對別人說過,西湖假如裝上許多霓虹燈,就跟香港一樣漂亮了。你這不是羨慕資本主義又是什麼呢?你必須老實交代出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但這個沈兆際還是不說話。他就那麼坐著,從開始到最後,也沒說一句話。於是派出所所長又進一步啟發在座的那些人,叫大家批判揭發。有幾個人隨聲附和了幾句。爸爸什麼也不知道,一直沒有發言。大家很尷尬,東拉西扯地敷衍了一會,最後所長隻好匆匆散了會,留下沈兆際個別談話。
第二天爸爸問了別人,才知道這個沈兆際,美術學院畢業,原先在美術出版社當編輯,也是個畫家。一九六〇年不知為什麼辭了職,平時以畫連環畫為生。“文革”開始後,出版社不再出書,他的經濟來源中斷,靠老婆一個人的收入,養活兩個孩子。所以有時候,就同一夥無事可做的畫家,在一起發發牢騷。卻沒想到有一位朋友的老婆檢舉了丈夫的“反動言論”,株連到他,被連續批判多日,還讓居民委員會監督,每天在巷口掃地……
就在那次派出所“幫助”他的半個月後,這個沈兆際在家裏,用電線將自己老婆電死。又電死了兩個女兒。據說他妻子曾請求他,兩個人一起死了算,但留下兩個孩子。他不肯,他說要走全家一起走,何必留她們在這人世受苦。當時兩個女兒苦苦哀求,他竟然不為所動,還是極殘忍地下了手,然後自己割腕自盡。卻不料他還剩下一口氣,被鄰居發現,送到醫院搶救。他活過來以後,全市召開了聲勢浩大的批判大會,沈兆際被當即執行槍決。
如今,風雨飄搖卻仍然溫暖的“鳥窩”,就成為爸爸媽媽妹妹和我,最後一個遮風避雨、互相依傍的港灣。
媽媽已經被學校的紅衛兵小將勒令交代問題了。校門口貼出了“打倒大叛徒朱小玲!”的標語,不久後,媽媽被隔離審查。爸爸除了顧及自己的“問題”隨時會“卷土重來”,還要為媽媽的事情操心分憂。在媽媽長達四年之久的隔離審查期間,爸爸幫媽媽寫下的文字材料,恐怕比媽媽自己寫的還多。媽媽曆史上每一個重要的環節,爸爸都爛熟於心。有時我甚至覺得爸爸比媽媽還了解自己的曆史,許多細節,媽媽總是連自己都弄不清楚,而爸爸卻能將其整理得涇渭分明。過去的許多年中,一直是媽媽在支撐著這個家。到了“文革”,早已沉入“街道”裏的爸爸,似乎由於沒有發現“新的問題”,反而幸免於難。他從“文革”的邊緣擦過,比起以往的遭遇,這位老運動員已是見怪不怪。隻是在記憶中,留下了一些荒唐可笑的故事。
一九六九年初夏,媽媽還在隔離審查中,我離開杭州,去了北大荒。
那些荒誕滑稽的故事,都是後來我回家探親時,斷斷續續聽說的。
不過爸爸也許天生有點缺乏幽默感。他一邊講一邊自己笑得一塌糊塗,我們卻完全莫名其妙。——你們是怎麼搞的嘛,連聽都聽不懂?每次他笑完,就為我們的“遲鈍”而生氣。
故事一:關於“表格”
時間:“文革”初期
講述人:爸爸
——那是我在電纜廠當臨時工的時候,你媽媽還在隔離審查。我有一次去上海跟車,給你盧坤伯伯帶了點鮮魚,往他單位打了一個電話,沒想到他也被隔離了。我剛回到杭州,就讓電纜廠解雇了,隻好又去跟著裝卸組的人跑車。那段時間,全國各地來找我外調的人,每天都有好幾撥。街道幹部為接待他們,忙得不亦樂乎。偏偏我每天外出跑車,街道的人,經常找不到我。於是隻好把我從裝卸組調出來,安排到附近的糧食局倉庫去管倉庫,以便隨叫隨到。
那時來找我調查曆史的人,哪兒來的都有。問來問去,都是一九五二年鎮反、一九五五年肅反、一九五七年反右、一九五九年反右傾時候,早已重複了無數遍的內容。我就開始不耐煩了。同你媽媽單位的那些紅衛兵小將們一樣,那些外調人員其實都在借外調的名義遊山玩水呢。你熱愛名勝古跡我們管不著,可是讓我們一遍又一遍沒完沒了地寫材料,實在豈有此理。有一次,兩個外調的人找到了我們家裏,自稱是浙江日報的。他們問我:你是怎樣介紹袁少陽參加特務組織的?我反問說:我怎麼會介紹袁少陽參加特務組織呢?你們倒說說看。那個高個子的人說:你不是讓他填過一份表格嗎?我問:啥時候填的表格啊?那人說:一九四九年五月。我又問:一九四九年五月,杭州不是已經解放了嗎,我怎麼會介紹他參加特務組織呢?另一個矮個子就說:那就要問你啦,你自己心裏最清楚!這時我忽然想起了解放初的一件事。那時我去市委報到,地下市委書記對我說,可以找幾個思想進步的排字工人,去省報工作。後來我就找了袁少陽幾個人,同袁少陽也就這麼一點關係,那恰好是一九四九年五月。於是我生氣地對他們說:那時我是一個堂堂正正的共產黨員,他是個工人,我是介紹他參加工作,不是參加特務組織。你們不要胡說八道!那個矮個子氣勢洶洶地說:張愷之,你太囂張了,你想抗拒“文化大革命”,絕沒有好下場!我這個人的脾氣,你是知道的。我一聽這話,火冒三丈,頓時就跳了起來,用手指著門口,對他們喊道:你們給我出去,出去!你們走!我不認識你們,我不跟你們講話,走!快走!這兩個外調人員隻好氣呼呼地摔門走了。後來過了十多天,報社來了另外兩個人,很客氣地向我道歉了。他們說,是因為在袁少陽的檔案裏,發現了一份履曆表格,介紹人一欄,是我簽的字。所以讓我作個證明。我說:你們懂不懂起碼的常識啊?以後不要再鬧這種笑話啦!
妹妹在一邊插話:我告訴他們說:這種表格,在文具店裏,都有賣的……
故事二:關於“逃票”
時間:“文革”中期
講述人:媽媽
——後來就開始“鬥批改”了。那時候我的隔離審查已經結束,回到了家裏。你爸爸告訴我,街道黨委派了工作組到服務站,雜工組改名叫修建隊了。有一天,來了一個女指導員,聽人說,她以前是外縣一個劇團演樣板戲的,人倒長得蠻端正。她用一口紹興方言自我介紹說:我叫金彩鳳,現在,街道黨委派來一批優秀的共產黨員,同大家一起搞鬥批改……此話一出,眾人哄堂大笑,她自己還莫名其妙。掏出一本小紅書,像模像樣地給大家念語錄。下麵幾個婦女忍不住笑,根本沒把她放在眼裏。這個修建隊七八十個人,什麼人沒有啊,她還以為自己真的就是代表毛主席革命路線的哩。
過了一些天,是晚上,金彩鳳在修建隊狹小的房子裏,召開全體大會。她站在上麵,突然聲色俱厲地喊道:張愷之,今天你要老實交代,你為什麼要在電車上逃票?
你說什麼逃票啊?當時你爸爸一點都摸不著頭腦。
什麼逃票?我們有證據,你不要想抵賴。你以為我們不知道?你說,前些天,你坐電車到城站去幹什麼勾當?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
你爸爸越發莫名其妙。他解釋說:大家曉得,我一向都是騎自行車上下班的,我從來不坐電車,而且,我差不多有一年沒到城站去了,你說的逃票,到底是怎麼回事?有沒有弄錯呀?
在座的人頓時議論紛紛,都覺得這件事蹊蹺難辨。有敢說話的,認定張愷之不會做這種事;也有人建議領導核對日期時間,隻要證明那一天你爸爸是在工地上,嫌疑就可以排除。這時有個家夥站起來說:噯,我相信,領導上不掌握材料,是不會冤枉好人的,你還是坦白了的聰明。你爸爸瞪了那個人一眼,怒氣衝衝地罵了一句:你是個混蛋!你說這種話,連狗都不如!金彩鳳覺得自己的權威受到了挑戰,臉漲得通紅,高聲喊叫:張愷之,你的反動氣焰太囂張了,我們革命群眾決不會放過你的!從現在開始,你給我停職反省,作出書麵檢討!你爸爸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屋子,會場上鬧哄哄的亂成一團。
到了第三天,家裏來了兩個幹部樣子的人,說是來外調的,又不肯報出單位和姓名。一來就裝模作樣地讓你爸爸談個人曆史。你爸爸也故意不問他們到底要調查什麼,就滔滔不絕地給他們講地下工作時候的事情。對自己的個人曆史,你爸爸反正早已是倒背如流,重複無數遍了。他東拉西扯的,聽得那兩個人直打哈欠。
又隔了幾天,街道通知你爸爸去開會。我想大概又是那個“逃票”的事,什麼時候才算完啊,真是舊冤未了,新錯又添,我們到哪裏去講理呢?
你爸爸走進會場,大吃一驚。原來是一個鬥爭會,聽說,那個在電車上假冒張愷之逃票的人,竟然被抓到了。那天到我們家來外調的人,就是市交通公司的……
(爸爸在一邊忍不住插進來說:那個人叫杜國江,是武林街道的。我怎麼都沒想到,會是這個人冒充了我。杜國江曾經同我一道在果園“自救”,後來也回了杭州,所以知道我的地址。他本是湖南湘潭人,老家離韶山隻有幾裏路。十年內戰時期,在國民黨軍隊當排長,圍剿井岡山時被俘。聽說朱德總司令還對俘虜講了話,去留悉聽尊便。他居然站到“去”的隊伍裏,又回國民黨軍隊當了排長。到抗戰初期,此人已爬上副營長之職。抗戰勝利後,他才離開國民黨部隊,去做了生意。解放後的處境當然可想而知了。這樣一個人,在電車上逃票被人抓住,問他的工作單位和姓名,他竟說自己叫張愷之,是××街道的臨時工等等,說得有鼻子有眼。公交公司的材料轉到我所在的街道服務站,金彩鳳趁機大抓階級鬥爭,才惹出了這場小小的風波。不過,那個杜國江,在批判大會上,總算低頭認罪,遭到了眾人的唾罵,我看他也真是沒出息,可憐又可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