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內心的苦悶與迷惑可見一斑。
抗戰勝利後,和平民主建國呼聲高漲,但後來的事實眾所周知,和平化作鏡花水月,民主也淪為空中樓閣;國民黨在中共的抗議聲中堅持一黨包辦國民大會,這成為國共兩大黨決裂的標誌。是否參加這個國民大會,也成為檢驗第三方力量站在哪一邊的標尺。作為憲政專家和民盟重要領導人的張君勱自己拒絕參加大會,但他組建的民社黨卻和青年黨一道參加了這次國民大會。這一決策對國民黨來說有非常現實的好處,時任國民政府外交部部長的王世傑當年就在日記中說:“國民黨則可以宣布此次之國大並非一黨之國大耳。”做出這個決策的責任當然應由其黨魁來承擔,這個決策最直接的後果就是作為民盟重要領導人的張君勱及民社黨被勒令退盟,後來張氏名列“戰犯名單”,以致多年來被冷落和批判也無不以此為根據。然而最讓人難以理解的是,就在國民大會召開前夕,張君勱還曾義正詞嚴的對國民黨派來的說客雷震說:“蔣中正是過河拆橋的人,有求於你的時候,可以滿口應允;等到不需要你的時候,就一腳踢開,完全無視對方的人格,”所以他不願意參加國民大會來共同製憲,並十分懷疑蔣介石的守法精神。雷震聽了這話後,當麵指責他做法不對,說:“你既不願意蔣先生為對手,你為什麼要組織政黨呢?這不是十分矛盾嗎?”張君勱答複雷震,他組織政黨時“不知道蔣中正是這樣一個人。他在參加國民參政會期間苦頭是吃足了,造成了嚴重的胃病,隻是差一點未坐牢罷了,在汪山軟禁三年和坐牢三年也相差不甚遠”。然而,沒過多久,他便敢於冒這個天下之大不韙,去為獨裁統治充當裝飾品和殉葬品了。這令民盟的其他人士大罵張君勱“自食其言”,施複亮更是認為“張君勱甘願替當權的國民黨做偽裝民主的‘點綴’,這不僅拋棄了政協和民盟立場,同時也拋棄了民社黨固有的立場,可以說是含有多種意義的食言背信的行為,無疑是一個大錯誤和大失敗”。羅隆基也承認:“中國政黨政治水平的低落,實為張君勱所造成。”張君勱也由此人送外號“張君賣”。
其實張君勱為何會如此“出爾反爾”,倒也不難解釋。隻要對上麵他和雷震的那番對話稍做分析即可得出結論。從個人立場來看,張君勱的確不屑再與國民黨合作,畢竟多次的政治迫害已使他較為清醒的認識到國民黨一貫的專製作風。然而,張又是一黨之首,所以民社黨的政策必須同大家協商決定,而不能自己獨斷專行。因此,民社黨參加國民大會並非張君勱自己的意思,至少代表黨內半數以上人的意見。比較合理的解釋是:這是一種幕後政治交易,通過參加國民大會可以借機安插跟隨他打拚多年的黨內幹部。同為民盟領導人之一的羅隆基1949年後在撰寫文史資料時回憶,張君勱曾親口對他說過:“這一夥人跟著我這許多年,好不容易等到了今天,抗戰勝利了,國民大會要開了,聯合政權就要成立了,我還能夠要他們老餓著肚皮跟著我嗎?國民黨是國庫養黨,我有什麼法子養這些黨員?”這種親曆者的說辭當然頗資參考,不過我們看張氏為民社黨參加國大所提的種種條件,至少可以明白曆史和人物遠遠不是如此簡單。蔣介石及其政府在向張氏許諾的條件中最重要的內容是什麼?據當時代表蔣介石與張氏接洽的雷震回憶,蔣介石請民社黨參加這次所謂的製憲國大,承諾以張氏起草的《中華民國憲法》為基礎,保證不推翻這個“憲草”的基本原則。後來蔣介石本人更在一封親筆信中殷殷勸導張君勱:“先生平素主張早日實施憲政,此次召開國民大會,即在製定憲法,俾本黨結束黨治,還政於民……”。張君勱畢竟是書生,但他不會不知道,國民大會沒有中共這個第二大黨的參加,和平斷難保證。盡管如此,即使眼前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失望,他也會去拚命追逐那百分之一的希望。他曾經做過如是分析:“我們反對國民黨一黨專政,希望民主與和平二者均能實現,但在二者不能兼得時,隻有先爭取民主的實現。得到一點,總比沒有好。”一個以實現憲政為畢生理想的人,當理想似乎觸手可及時,也就變得失去理智,不顧一切了。
如此“飛蛾撲火”般的舉動,其結果可想而知。等民社黨的利用價值殆盡之後,蔣介石立即翻臉不認人,之前許下的美好承諾統統不再算數,張君勱又一次被蔣氏狠狠地“涮”了一把。這一回,張君勱麵臨的局勢實在是無法收拾,不僅要麵對共產黨和民主黨派的譴責和唾棄,而其民社黨內部也由於得不到利益而鬧得沸沸揚揚,終致四分五裂,慘淡收場。
等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時,張君勱這位“民國憲法之父”似乎看到自己的夢想已經走到了盡頭,於是打點行囊,第三次去國外避難了。直到去世,他也未能再回到祖國。
晚年的張君勱生活頗為困窘,由於堅持不收國民黨的一分錢,所以隻能靠微薄的稿費和養老金度日,並且由於經濟壓力而患上了嚴重的胃潰瘍。不過,遠離“政治國”的張君勱倒也並未一無所獲,他終於回歸“學問國”,潛心著述,成為一代新儒家的開山始祖和領軍人物。這也印證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的古語。
客居美國時期,一天,台灣曆史學者張朋園去拜訪張君勱,請教學問之餘,曾經促請他寫回憶錄。張朋園說:“要使我們後輩如何了解你,你應該留給我們一些直接的證言。”但是張君勱的回答是:“我不寫回憶錄!我隻知道生活在現在和展望將來。過去的已經是過去了,我們不必回顧。重要的是把握現在,計劃明天。”這段話頗顯張君勱的可愛之處。在他的個人詞典中,絕沒有“過去”這個詞。也正是憑借“過去的已經是過去了,我們不必回顧”的信念,張君勱在一生中屢敗屢戰,不懈地追求個人的憲政理想。雖然終致破滅,他也沒有心灰意懶,落得個晚年蕭索、一事無成,而是最終回歸學術,去開拓另一番廣闊的領域。況且,他留給後人的憲政財富,又何嚐不豐富呢?如此看來,“一代憲章空有願”僅僅說對了一半而已。
§§宦海內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