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一色是泰壹宮旗下媧皇崖主之女,媧皇崖主因一件事心冷,且要練女希補天手,無暇分心,便把女兒寄至康回莊。淩一色比楚飛燕隻小兩歲,兩人一起長大,同吃同睡,親如膠漆。小時沒事,她們便過家家玩,楚飛燕當新郎,淩一色當新娘子,兩個也不知拜了幾百回堂。
淩一色拉楚飛燕往床邊坐了,脫了自己鞋襪,道:“燕姐姐,給我揉揉腳掌!這幾年你不在,我都快悶壞了,若再見不到你,我都快變‘望姐石’啦!”楚飛燕笑道:“好啦,這回總算如你所願了吧?”摸著她腳,問:“一色,你這次來中土,是專程來找我的?”
淩一色道:“當然是來找你啦,但也有任務。我泰壹宮出了點狀況,我受命來中土調查。”
楚飛燕問:“什麼狀況?與我師父有關麼?”淩一色道:“你放心,他武功蓋世,能出什麼事?”楚飛燕說:“那到底是怎麼了?”
淩一色道:“這事說來挺長的。燕姐姐,我問你,我泰壹宮創宮之主是誰?”
楚飛燕見她問得突兀,略一遲疑,答道:“是離恨天大君。”淩一色問:“離恨天大君是什麼人?他為何創建泰壹宮?”楚飛燕說:“他本是一位狂哲,武功萬古第一,因悲於中土世道渾濁,登蒼茫山冥想,自悟魔道,遂遠遷海外,創立了泰壹宮。”
淩一色問:“離恨天大君有哪些著作?他的魔道要旨是什麼?”楚飛燕說:“有《恨》、《狂》、《破》、《毒》、《魔》五書,《恨》論仇恨世俗,《狂》論以狂自任,《破》批判百家學說,《毒》論人心鄙毒,《魔》自述他成魔經過、一生行狀,此外還有詩文數百卷。魔道要旨是以魔自居、以狂自任、以恨為心、以傲為骨,反世俗,反成法。”
淩一色又問:“我泰壹宮信奉反世魔道,那中土這邊信奉什麼學說?中土武林之中,又是哪幾家最大?”楚飛燕道:“中土人信奉三教。中土武林之中,有三大世家,儼如日月,此三家乃真定五經明家、鎮寧無為蘇家、延平四諦僧家。”明家創自武林大聖明德予,奉五經,守綱常,行克己複禮之教,俗家門派均受其統領,現任家主為“善始善終”明惟厥。蘇家創自武林真人蘇猶龍,好清淨,慕神仙,樂逍遙無為之道,道家門派皆奉其為宗,現任家主為“與寥天一”蘇見獨。僧家之祖為西城大哲僧竺法,談色空,尚覺悟,論慈悲度人之義,佛家門派盡服其所教,現任家主為“三界攀緣”僧病本。中土武林之中首推這三家,共掌武林命脈已數百年之久。
淩一色複問:“二十三年前,我泰壹宮為什麼會與中土武林爭鬥?”楚飛燕說:“還不是因為信奉的東西截然對立唄。”二十三年前,泰壹宮十五位前輩高人履足中土,與三教人士辯論,他們才智驚人,三教人士有許多被辯倒。三大世家聞之大怒,說“異端邪說,逆亂狂悖,當絕其類,勿容於世”,命武林各派攻之。誰知泰壹宮高手厲害,中土武林給打得落花流水,慘矣哀哉。三大世家震怒,在滅異穀與泰壹宮高手約戰,動用了整個武林之力,以數萬之眾圍之,終於使十五位高人盡數殞命,但中土武林傷亡也極慘重,至今提起泰壹宮三字,神鬼也怕。
楚飛燕答畢,道:“這些我早就知道,你問我做什麼?”淩一色笑道:“燕姐姐,我教你看樣東西!”從枕頭邊取過一個榆木匣子來,說:“你看!”楚飛燕打開,卻是一顆男子頭顱,麵容尚鮮,卻不認得,遂問:“這是誰?”
淩一色哈哈一笑:“我借你的白月天霜刀,兩日間來回數百裏,去明惟厥三兒子的落腳處,割了他的狗頭!”楚飛燕一驚:“你殺了明三公子?”明惟厥是中土武林三大領袖之首,明三公子是他嫡子,身份何等尊貴,淩一色公然殺之,分明是向整個中土武林挑戰。
淩一色道:“這狗壁虱正在給一群蠢驢講授《尚書》,我一進去便殺了兩個,那明三狗子便和五六個人齊來攻我,他使五經正義掌,他一招‘天監厥德’,被我用破孔狂刀中的一招‘我自為天’,結果了他的狗命。燕姐姐,這比你釣魚城上如何?”楚飛燕道:“明三公子並無惡跡,你這事做得過分了。”淩一色一撇嘴:“什麼過分不過分?儒家係中土第一禍害,詩書流毒水,忠孝訓奴才,這種假道學,殺光了才好。”
楚飛燕說:“濫殺始終不好。我的刀呢?”淩一色道:“在這裏。”一探身,從床下摸出一口通體燦銀的短柄長刀來。楚飛燕一看,霜寒滿室,果是己物,心中歡喜,道:“好妹子!”又問:“那你接下來準備怎地?”
淩一色道:“寂滅天大君也不知怎麼想的,吩咐我們沒事別去撩撥中土武林,但我橫豎做出來了,怕什麼?”寂滅天是離恨天曾孫,泰壹宮的第四任大君,十幾年前登位。淩一色給楚飛燕捶了捶大腿,又問:“燕姐姐,你聽過周雪鮫這名字麼?”
楚飛燕道:“廣信太史周家的雪鮫小姐?當然聽過。”此太史並非朝廷之太史,乃中土武林之太史,周家自祖先周龜鑒開始,世世代代為武林作史述聞,要知武林源流,便非看周家史書不可。江湖豪傑極多,有資格立傳的僅是少數。而江湖中的奇俠魔頭們生前聲威顯赫,也想死後留名,若能巴結得周家,為之立一好傳,自是歡喜無限。但周家以公正著稱,要巴結他們也難得很。一百三十多年前,周家家主周究際因不肯給一位女魔頭紀功頌德,被殘酷殺害,後世武林人士因此更尊重周家。周究際傳子周通變,周通變傳子周成言,周成言傳子周藏簡,周藏簡號“春秋一字”,其女周雪鮫是中土武林有名的才女,據說頗習得乃父乃祖的學問,周家史書有部分已由她執筆。
淩一色道:“我泰壹宮有一件要緊事要查清楚,據說這個周雪鮫是知道的,我想把她抓起來,拷問一番,叫她吐實。”楚飛燕說:“這樣子不好!她自是治史之人,又不曾惹了你,你要查時,好生查探便是,何必動不動便要把人拷打?濫傷無辜,非英雄所為。再說,周家替興樓也非等閑去處,三統四使個個了得,春秋判官陣甚是高深,你未必能討得了便宜。”
淩一色微微一笑,道:“判官陣判得了蠢材,判不了狂人,這些狗壁虱算得個屁!”
門外卻有一個聲音唱道:“恨海生魔道,泰壹立冥冥。血海神功運,驚碎滿天星。大君統狂士,魔道恨不平。掃除三教清中土,滅盡詩書廢五經!四百軍州都恨碎,生擒惟厥係長纓。鬼驚神也泣,寰宇盡馳名。奇功是誰建?芍藥公主淩!”淩一色聽得笑道:“王先生,休唱了,進來罷!”
一個中等身材的鐵麵老者進門來,向淩一色抱拳道:“屬下王守恨恭賀公主新婚!”淩一色抿嘴一笑,指頭楚飛燕道:“還不參見駙馬?”那老者又來見禮。楚飛燕已笑得不行,忙擺手道:“別別別,一色太胡鬧了。”淩一色獨愛芍藥花,芍藥公主是她的外號。
淩一色問:“王先生,查到周雪鮫那狗壁虱的行蹤了麼?”王守恨道:“那婆娘現在白馬寺。”淩一色道:“她跑那幹嗎?私會和尚嗎?”王守恨道:“聽說是白馬寺主持請她去整理史料。”
楚飛燕道:“一色,你殺了明三公子,必然震動江湖,此時再去綁架周雪鮫,隻恐動靜太大。”淩一色道:“燕姐姐,你不必勸我,我此番來,便是要給媧皇崖爭口氣的。諒那些狗壁虱能奈我何!”
楚飛燕抓著她手道:“我與你一道去。”她素知這義妹要強堅執,做事不能半途而廢,愈是如此,自己愈要陪著她,一來是照護她周全,二來也怕她做事太絕,況且她們自幼相知,情融於血,既然重逢,哪有分開之理?淩一色點頭道:“同生共死。”
淩一色的幾個部屬都在外麵等候。至於那些侍婢、媒婆、親戚、童兒等,都是她花錢請來與楚飛燕開玩笑的,玩笑既罷,自然都打發走人。淩一色自換了一身明霞萬點褶鳳衣、水墨煙綠飛柳裙,踏了一雙檀木屐,更不著襪,兩個大腳趾上各戴了一個戒指,上鑲一顆鵪鶉蛋大小的明珠,愈襯得足如雪,人如玉,又佩了口劍,道:“王先生,你們收拾上路。燕姐姐,你仍充我夫君。大夥兒仔細了!”
楚、淩等人一路北上,晝不打尖,夜不住店,出了四川省境,一打聽,明三公子被殺震駭江湖,都傳泰壹宮卷土重來之事。淩一色好勝要強,殺人後報了名號身份,就算她不說,誰都知道除了泰壹宮,沒人敢對明家不敬,更遑論殺害明家公子了。淩一色聽了笑道:“這些蠢材!”
十月下旬,一行人來到鄺山腳下,已進了洛陽地界,王守恨道:“王某先去白馬寺摸摸情況。”淩一色說:“我不耐煩幹等,燕姐姐,陪我上山看看風景。”
楚飛燕見那山勢雄偉,喝聲彩道:“好座大山!”上得山來,待見到些前代帝王遺跡,又道:“山倒好了,怎生卻有這等作怪汙眼東西!”淩一色接口道:“就是,臭狗洞爛棺材,煞風景死了,俗不可耐。”又走了一會,淩一色道:“燕姐姐,你聽那邊泉響,可去取口水喝。”
兩人尋將過去,卻見一棵古鬆下清泉一澗,一個十歲左右的童子赤條條的和一隻通體紅毛、五尺來高的老猿在泉裏洗浴。那童子睃了兩人一眼,道:“兩個賊男女,夾著屄撒開!”淩一色惱他無禮,正要發作,楚飛燕道:“慢,這孩子我認識。”道:“孫爺爺,你怎麼在這裏?你爺爺呢?”
那童子跳上岸來,認了好半晌,才笑道:“原來是燕子啊。你做什麼變了男人?你有鳥麼?”那老猿也跳過來打拱。楚飛燕回禮笑道:“猿老哥別來無恙?”
淩一色見那老猿憨態可掬,道:“這畜生倒也機靈。”那童子拂然道:“這畜生也機靈得緊。”淩一色大怒,想一掌把他擊斃,但見對方隻是一個小兒,也不屑下手,拉了拉楚飛燕衣角,示意速去。
楚飛燕會意要走,忽然斜刺裏又躥出一個尖嘴禿頂、紅棕色麵皮的瘦小老兒來,望著楚飛燕便大笑,道:“怪不得老兒今天屁股癢,原來遇著燕姐兒,什麼風吹你來?”楚飛燕道:“孫祖宗,你不是住馬騮山的嗎?怎麼搬到這裏來了?”那童子孫爺爺便道:“他不叫孫祖宗,把鳥名改做孫外公了。”老兒道:“就是,就是。”楚飛燕奇道:“幹嗎老來倒改了名字?”
孫外公道:“我這改名,有個鳥緣故,你來,我說與你聽。”淩一色使眼色要楚飛燕快走,楚飛燕與這孫祖宗雖隻會數麵,卻甚投緣,知道他行為奇特,素以“祖宗”之名為榮,聽說他把名字改了,有些好奇,向淩一色道:“這是我朋友,你稍等一會。”淩一色心中來氣:“燕姐姐隻管和這些狗壁虱混幹什麼!”她一生之中,隻有楚飛燕一個姐妹,別無朋友,平時往來的不是自己部屬,便是泰壹宮的長輩,對中土人士更是極為反感,見楚飛燕與新朋友攀談,就像搶了她什麼東西似的,嘴一撇,扭頭去了。
孫外公兩手亂指道:“我與你說,太史周家有個女兒,叫做周雪鮫的,你認識不?”楚飛燕道:“沒見過。”孫外公哈哈笑道:“多虧這妞兒屄好,幫了我一件大忙。”楚飛燕愕道:“她那地方好不好,與你有什麼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