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三教魔道(1 / 3)

天色將黑,朱鐵兒陪著莊道甲下山。文大先生要邀莊道甲到重慶小住幾日,莊道甲以家人掛念推辭,朱鐵兒在一旁冷嘲熱諷,文大先生老大沒趣,隻得說不日即赴麻城篤吾莊拜訪。莊道甲與朱鐵兒也不與眾人作別,徑自向東而行。

莊道甲初時見文大先生風雅清致、博學多知,大有名士之風,本很想結交這位江湖奇人。但後來見他不肯為楚飛燕出一言相助,已知他終究隻是個凡夫俗子,對彼已有三分鄙薄。又想那白月天霜楚飛燕為人行事,無一處不是奇到了絕頂,比文大先生更高了十倍,能識此人,已大慰平生,不虛一番奔波驚險,於路上回味到好處,忍不住撫掌大呼:“奇哉!妙哉!”心想若有紙墨,定要立作一篇《俠女行》,傳於後世,心成千古奇文,雖陶淵明之《詠荊軻》,李太白之《俠客行》,唐傳奇之聶隱、紅線傳不能及也。遂向朱鐵兒索要。朱鐵兒笑道:“我哪會有這種東西?”

莊道甲歎道:“你姐姐真是個不世人傑、奇女子!”朱鐵兒說:“是麼?我也覺得呢。”莊道甲興歎不已,又細問楚飛燕的出身來曆,朱鐵兒也不清楚。兩人談得投機,倒也開心。

莊道甲忽道:“朱姑娘,你姐姐的竹屐讓我撿了過來。”卻從包袱中捧出一隻屐,正是楚飛燕的,當時混亂中被莊道甲收了,另一隻卻不知到了哪裏。朱鐵兒笑道:“隻有一隻,有什麼用?莊先生,你喜歡我燕姐姐麼?怎麼收藏她的東西?”莊道甲變色道:“莊某有妻有兒,朱姑娘不可取笑。”把那竹屐遞給朱鐵兒,朱鐵兒笑著不要。

又走了一段路,天黑了,二人找了一個山洞,將就一宿。莊道甲狂誕超邁,視道學禮法如無物,倒不覺得男女同穴有什麼大不了,但畢竟沒跟年輕女子出過遠門,不好區處,便欲將那山洞讓給朱鐵兒睡。朱鐵兒說:“我是野貓子,又會武功,在野外睡慣了,不礙事,莊先生可得保重身體,回家見尊夫人、令公子、令愛。”莊道甲道:“莊某雖不會武,總是七尺須眉之軀,豈有讓你露宿之理?”兩人相讓不下。

這時有人朗聲而笑,兩人望去,正是楚飛燕,腳上卻已穿了一雙皮靴。莊道甲大喜,連忙問她情況。楚飛燕笑道:“我從釣魚城上下來,沒鞋子穿,隻得找了個倒黴蛋,扒了他的。本姑娘雖不怕赤腳走山路,但弄髒了腳卻枉費我在釣魚城上洗那一回了。”莊、朱二人都笑。

楚飛燕說:“這位先生,你好像一點武功也不會吧?怎麼卻到了釣魚城上?”莊道甲苦笑道:“一言難盡!”朱鐵兒問:“燕姐姐,你的刀呢?”楚飛燕道:“我這不是來找麼。上山之前,我把它藏在了這個山洞裏。不空手上山,怎麼顯得本姑娘的能為膽量?”進洞一找,麵色微變,問:“鐵兒,有人來過嗎?”朱鐵兒搖頭:“我們也是剛到。”

楚飛燕皺眉道:“這可不太好辦。”朱鐵兒急問:“刀不見了?”楚飛燕點頭。莊道甲說:“一口刀而已,以燕姑娘的本事,弄一百口來也不在話下。”朱鐵兒道:“你懂什麼?那白月天霜刀是我姐姐的成名兵刃,分金切玉如削豆腐一般,天底下隻有這一把,怎麼能丟了?”楚飛燕說:“我把它藏在山洞最深處,若非有意去尋,很難發現。最怕的是被某個無知牧童或樵夫撿去了,那就無跡可查。若是武林人物取去的,哼,本姑娘總能要回來。”

朱鐵兒問:“會不會是有人跟蹤姐姐?”楚飛燕說:“以你姐姐的輕功,就四川這點地方,還沒誰能跟蹤得了我的。想來是某個人無意中得去了。咱們先到附近的村落中找找,然後再在這次赴會的武林人士中找。今晚是不成的了,明天一早再找罷。這位先生嘛——”朱鐵兒說:“莊先生要回麻城。”楚飛燕說:“這位莊先生是好人,鐵兒,你護送他回去罷,不用跟著我了。”

莊道甲心想:“如此曠世奇人,豈能失之交臂?士林之中幾曾有如此人物?”遂說:“我也不急,燕姑娘,我們先找刀罷。”楚飛燕說:“你這先生倒也仗義。但你不會武功,幫不上忙,你離家這麼遠,家人肯定擔心,還是快回去吧。”

莊道甲問:“燕姑娘,我們算不算朋友?”楚飛燕想不到他有此一問,一怔,又想今日釣魚城上,他曾出語助己,局外之人能主持公道,比那文大先生可勝得多了,逐點頭道:“嗯,你為我說話,我很感激,我們是好朋友。”她與朱鐵兒一樣,不知道玄海居士莊道甲在當世士林中有多大名聲,隻當他是個一般的讀書先生而已。莊道甲道:“那便是了。你我既為朋友,朋友有事,豈可袖手旁觀?”楚飛燕道:“莊先生,江湖上處處刀戟,人心險毒,我得罪人多,隻恐連累你。而且你不會武功,我展開輕功,你追趕不上,若是與人動手,我還要分心照看你。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江湖何處不相逢,日後我有機緣到麻城再拜會你吧。”莊道甲聽她語氣誠懇,道:“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士林武林一般無異,燕姑娘既如此說,莊某隻得從命了。”

次日清晨,莊道甲與朱鐵兒便要啟程回麻城。莊道甲道:“燕姑娘,莊某有一事不明,還要請教。”楚飛燕道:“莊先生請說。”莊道甲道:“燕姑娘乃人中絕頂,但終究是一個女子,難道便想在江湖上漂泊一生麼?”他和楚飛燕相識不到一日,卻已將彼此引為平生知己,莊道甲雖知以她心氣之高、行事之奇,絕不會似尋常女子作凡俗打算,但畢竟一是擔心,二是好奇,不忍有此一問。

楚飛燕微微一愕,心想:“我自幼便沒父母,師父養大了我,傳我一身本事,但到中土武林中闖蕩了幾年,然中土武林人士盡是虛有其表之輩,大不合我的性格,以後怎麼辦,以後再說吧。”遂莞爾一笑:“多謝莊先生關心了。江湖上的奇俠、魔頭,好死也罷,歹死也罷,到頭來都隻是一堆白骨。本姑娘隻求瀟灑自在活幾年,什麼時候有武功比我高的將我殺了便是。”

莊道甲見她一笑之時,妙目流波,春媚生頰,如月映荷池、雁遊霞海一般,教人觀之而醉、近之而化,若非親眼所見、親耳所聞,誰能相信她一人在釣魚城上威懾數千男子?至於俠烈豪暢、適性所之,年紀輕輕便能置生死於度外,更是當世士人絕大多數一輩子也做不到的。這種狂性,與他玄海居士正是一路人。遂歎道:“以天地為洪爐,以造化為大冶,惡乎往而不可哉!是真名士自風流,燕姑娘有之矣。”朱鐵兒說:“燕姐姐,保重。”楚飛燕點頭道:“嗯,鐵兒你也照顧好自己。”三人依依惜別。

楚飛燕在附近村落中尋訪,一無所獲。又進重慶城中酒家、客棧、賭館、當鋪等三教九流人物混雜之地打探:“可見過一口五尺長的銀色短柄刀麼?”並無消息。

楚飛燕想:“我在釣魚城上大鬧一番,四川一帶的江湖人物誰還不知道我,這樣行走,多半會被人認出,偷刀的人遠遠躲了,卻怎麼去找他?也罷,待我改裝了去。”她以前行走江湖,從未改裝,一時不知扮成個什麼樣子才好,猛然想起了莊道甲,道:“我扮個中年書生罷。”

她找商鋪買了方冠、長衫、襪履及糨糊、畫筆等易容工具,找了個地方易容。待往臉上塗糨糊之時,黏稠稠的好生討厭,心想:“要我扮個長胡子,既麻煩又不像,也罷,我裝個少年書生得了。”抹去糨糊,戴了方冠,換了長衫,穿了襪履,就鏡中一看,倒也眉清目秀,一表人才。

她又尋訪了兩日,見路邊有家鐵匠鋪,心道我的刀別被人賣至這裏,正要去看,聽得身邊有人大聲喊道:“新郎官,新郎官!你哪裏去?”楚飛燕看了看,不見有甚新郎,也不理會,忽然一隻手拽住她衫角道:“新郎官老爺,你可教我尋得苦!吉時將至,新娘子都進門了,你一個人跑哪裏去?”卻是一個矮胖婦人,臉上胡亂搽著胭脂,氣喘籲籲,好十數人跟在後麵吹彈打唱,還趕著一匹大馬。

楚飛燕道:“你認錯了,不是我。”那矮婦道:“喲喲喲!新郎官兒還害羞呢!你羞啥?快快回去拜堂成親,生個大胖兒子是正經。”楚飛燕說:“真不是我。”矮婦道:“卻怎麼不是你?你是白天霜白少爺,楚老爺的公子,誰不認識?”眾人都點頭稱是。

楚飛燕一個激靈,想:“從這話來看,他們分明知我來曆,不知要我過去幹什麼?難道是仇家尋上門來?”她這幾年來惹的事著實不少,想到有人尋仇,正合心意,心道:“本姑娘便去會你一會。”遂道:“不須囉嗦,我回去便是。”那婦人歡天喜地,取來新郎喜服與她穿了,身上係了花,催她上馬,大吹大送簇擁而去。

一行人出了城,楚飛燕暗自提備,也不懼他。走了二三十裏,那媒婆指著前方一座莊子道:“到了!”牽著馬頭便去。楚飛燕相那莊子,果真張燈結彩,人聲熙攘,熱鬧非凡。

下馬進門,便有許多賓客在門邊迎接,個個喜氣洋洋,放起一串炮仗,劈裏啪啦的亂響。許多小童、姑嬸、做工的便來討錢,把楚飛燕包袱都奪了去。接著新娘家兩老、七叔六伯的也都來陪話,圍著楚飛燕轉個不休。一個老頭說是新娘的三叔公,顫顛顛的拄著拐杖,隻笑道:“這新郎哥俊!俊!比我閨孫女還俊幾分呢!”笑嗬嗬的合不攏嘴。楚飛燕想:“從這夥人看上去便是尋常百姓,不似會武,卻不知他們要拿我怎麼樣?若隻為對付我一個,不必費如此周章。我且由他,看準了再說。”納悶未已,又被幾個婦人纏住七嘴八舌地嘮叨一場,這回卻是說洞房生孩子的事,楚飛燕哭笑不得。

鬧了一會,聽得裏麵哄道:“新娘子出來啦!”簾子一揭,兩個十四五歲的丫頭扶著新娘邁出房門坎,新娘鳳冠霞帔,全身包嚴實了,隻看得出個頭挺高挑,比楚飛燕隻稍短點。眾人拉楚飛燕來與新娘握臂,楚飛燕隻得握了。司禮人道:“天地懶拜了,直接飲交杯酒便是。”楚飛燕想:“這裏風俗倒不同,天地也不拜。”遂與新娘飲了一杯。眾人都鼓噪道:“入洞房!入洞房!”哪由分說,把她連同新娘子推進洞房去了。

楚飛燕捉摸不定,問那新娘:“姑娘,你叫什麼名字?這是誰家?”那新娘忸怩不說。楚飛燕見眾人都散去了,捉住新娘手道:“姑娘,你要嫁誰?若有甚隱情,可說與我聽。”那新娘隻不言語。

楚飛燕焦躁,一把掀起她蓋頭來,驚得直揉眼,一把將那新娘抱住,道:“一色,怎麼是你?”

那新娘甜甜一笑,媚生春頰,道:“燕姐姐,這回我又嫁給你啦!”洞房裏的燭光映著她的容顏,真個明豔不可方物,五官無一不恰到好處,十萬個美人之中,也挑不出這樣一個人物。

原來這少女叫淩一色,是楚飛燕的結義妹子,自幼一同長大。她們都是被中土武林稱為“海外魔宮”的泰壹宮的傳人。楚飛燕的師父是泰壹宮旗下康回莊莊主風狂雪。二十一年前,風狂雪在島上賞月,忽見月浪中漂來一個搖籃,數十隻海燕盤旋其旁,在茫茫大海中竟不翻不沉。風狂雪大奇,撈過搖籃一看,見到一個眉清目秀的女嬰,便收養了她,因是海燕送來的,便起名為飛燕。楚是風狂雪一位舊交之姓,那舊交武功高強,但早死無後,風狂雪讓她姓楚也有紀念故人之意。楚飛燕自幼聰明異常,學武天賦又高,甚得師尊歡心。她到中土,是三年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