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金盆洗腳(1 / 3)

眾人循聲望去,卻見城門外走進來一個高挑苗條的女子,身穿黑衣。待她一步一步走近,眾人看得真切,有些人已不禁輕呼起來。文大先生高呼道:“是楚姑娘來訪麼?”那女子應道:“我叫飛燕!”她聲音清脆悠遠,並不響亮,卻真真地傳入了場上每個人的耳膜,文大先生這一呼運上了內力,竟不能把她的聲音壓下去。

楚飛燕走到會場中間,卻見她膚如凝脂,麵容勝畫,柳眉淺吊,神如秋水,不笑自媚,卻又隱隱露著兩分清高,三分冷傲。她隻用一根頭繩紮了頭發,任發梢在腦後散開,上身穿一件鏤領大袖窄體黑衣,下身穿著緊身黑褲,左腿褲管上繡著一隻燕子,卻赤著一雙腳踏在一雙青竹屐上,一雙素足溫潤如初融之雪,腳趾纖美,腳背修長,趾甲呈淡紅肉色。眾人心中暗自驚歎:“好一個英秀標致的女子,竟似天上人一般!”連莊道甲也想:“這等人物,縱是曹子建《洛神賦》也難以形容。”

文大先生想:“小張良說得不錯,這女子果然是美得出奇。隻是赤腳而來,不知為何。武林中的女子雖然不似大家閨秀那麼拘禮,更不纏足,但女子在江湖上行走禁忌頗多,行為稍一逾格,便恐有妖淫之名,因此成名的女俠往往行為比男子還謹慎些,絕不會當眾袒露形體。這姑娘眉鎖腰直,明明是個處子,怎麼穿著如此不莊重,難道她對武林中的禁忌真是一點都不懂麼?”群雄中有些人也這麼想,但見她神色淡然,卻並無半點可褻瀆之感。

文大先生道:“文某今日金盆洗手,姑娘若要觀禮,請一旁自便。文某這就要洗手了,無暇招待姑娘。”楚飛燕笑道:“是麼?文大先生,我窮得很,從未見過金的東西,你這金盆是純金的嗎?借我看看好不好?”她這般淡淡說著,突然間手如電發,直取文大先生雙目,文大先生舉掌格開,順勢推回去,楚飛燕瞬息間變指為掌,變掌為抓,變抓為拂,連攻文大先生上身十三處穴道,文大先生一一化開,不料楚飛燕回掌一撈,已把金盆撈在手中,也不回看,向後一飄,便飄了四丈遠,輕飄飄地落在一塊大石之旁。

眾人見兩人瞬息間拆招,手法快得看也看不清,都暗自吃驚,及楚飛燕搶了金盆,刹那間飄了出去,這輕功可真了不起,便有人喝起彩來。喝彩聲剛落,便反應過來;她這是來搗亂,怎麼我反而喝彩?可是要收回喝彩聲,就算立馬閉嘴也來不及了。

文大先生剛才與她拆了十幾招,心中亦為震驚:“雖然我隻出了三四成力,但這女子身子不動,隻兩手與我對拆,絲毫不落下風,還搶了金盆而去,論招數我已經輸了。我修煉高陽神功,已經大成,可是剛才與她手臂接觸,她內力如電流分襲我內息支流,這門內功可厲害得很,不知是哪一家哪一派的?她年紀尚輕,內功雖奇,想來不會十分深厚,若我與她比試真實功夫,當以持久戰取勝。若是和她鬥速鬥巧,說不定一百招之內還讓她占了上風。”盤算已定,遂問:“姑娘怎麼跟文某開這麼大的玩笑?”

這時朱鐵兒招手歡叫道:“燕姐姐!”楚飛燕笑了笑,道:“鐵兒,你也來了。”楚飛燕抱著金盆,敲了敲,看了兩眼,放在地上,歎了口氣:“天氣怎麼還這麼熱?幾天沒洗過腳了,正好洗洗腳涼快涼快。”竟脫了竹屐,把雙腳放進金盆之中,浸了起來。

群雄紛然動怒,這金盆洗手之禮,最是莊重,她竟敢拿來洗腳,分明不把文大先生、青城派放在眼裏,也不把場上數千豪傑當一回事,眾人如何忍得?登時“賊賤人”、“小婊子”的罵將起來。青城派十名弟子十口長劍閃閃發光,立時指向了她。莊道甲不禁擔心,恐這如花少女頃刻間便被亂刀分屍。

文大先生涵養再好,此時也忍不住,運勁全身,怒上眉關,喝道:“姑娘要在江湖上揚名,也不必羞辱文某!”楚飛燕卻淺淺一笑,左腳搓著右腳,對文大先生使了個眼色。文大先生心機極敏,雖在盛怒之時,不失理智,心想:“這姑娘神色之中,似乎無與我為敵之意,近日怪事連連,莫非她奪我金盆另有深意?倒也不必莽撞。若她真是來搗亂的,場上數千豪傑,難道她能生下釣魚山麼?”

美人幫絕代風華伍三娘卻最先按捺不住,罵道:“小浪蹄子!”從人群中跳出。她平生最憎恨的,就是美貌少女,剛才見到群雄驚歎楚飛燕的美貌,早已恨入骨髓,怒火燎原,此刻不借機發作,更待何時?她怒吼一聲,手中已持了一根狼牙棒,這狼牙棒有個名目,叫做“打老公狼牙棒”,她老公最好拈花惹草,伍三娘每次察知,便持了狼牙棒千街百巷地追打,她老公輕功在她之上,她初時追之不及,但她最有耐性,日夜不停地追趕,總有一天她老公要被她追上,吃狼牙棒一頓痛打,因此這狼牙棒大大有名。

伍三娘怒提狼牙棒,一招“棒打老公頭”,勢挾勁風朝楚飛燕迎頭打去。棒猶未落,嘴裏卻多了樣東西,吐出來一看,原來是楚飛燕的一隻竹屐,不知用什麼手法塞進了她嘴裏。伍三娘大怒:“賤人敢戲弄老娘?”又使出打老公棒法中的一招“棒掃老公腹”,向楚飛燕小腹橫掃過去,可是尚未掃到,嘴裏又多了一隻竹屐。伍三娘怒得腦門都爆了,抓了竹屐想捏個粉碎。還沒捏時,又被啪啪啪啪打了四記耳光,竹屐掉在地上。

伍三娘怒火燒天際,使出打老公棒法中最強最霸道的一招——“天下無老公”,棒影覆蓋了東南西北各個方向,她老公無論躲到哪裏,都要被打得頭破血流。可是這招才使到一半,不知怎地,腦袋貼到了地上,臉上給踏了一隻纖纖玉足,正是楚飛燕的腳。伍三娘被這一腳踏得眼耳口鼻粘在一起,愈發絕代風華了些,隻怕此時的美貌連她師姐傾國傾城張老太也要自歎不如、甘拜下風了!

丁夫人大喝一聲,綽起板刀來救。楚飛燕提起竹屐,衝她一笑。丁夫人一怔:我師姐武功比我高,她都不行,我上去有個屁用?遂站定了,說:“小賤人,放開我師姐!你再不放,我可要說你和那九個男人的臭事了。”楚飛燕想不到這位成名人物如此無賴,怒道:“你有膽說一說看!”丁夫人道:“你道老娘不敢麼?”她與伍三娘一樣,最恨美貌少女,凡是見到,就造謠誣蔑,敗壞人家名聲,像這什麼九個男人、十條大漢的事,她肚子裏有一百多個版本。丁夫人見楚飛燕生氣,倒得意起來:“小妞兒,怕了老娘了吧?”她本是個極端無賴之人,見到人家姑娘越是害羞生氣,她越是心裏痛快,當即嗬嗬大笑:“那天你在街上遇到九個男人,兩高兩矮,兩肥兩瘦——”剛說到這裏,楚飛燕把金盆劈麵向她扔來,丁夫人伸手想接住,卻“哎喲”、“啊喲”的大叫起來,原來楚飛燕腳底暗運內力,把一個金盆燙得如出爐新鐵一般,丁夫人不知,一接之下,痛得殺豬般大叫起來。

楚飛燕身如閃電般搶上,一手接過金盆,一手扭脫了丁夫人下巴,教她不得編排那九個男人的瘋話,身子往後一飄,又回到了那大石上,一隻腳依舊踩著伍三娘,一隻腳依舊浸在金盆裏,盆中竟沒少了一滴水。這幾下兔起鶻落,幹淨利落之至,文大先生、百葉真人等高手都看在眼裏,暗暗喝彩:“好俊的身手!好快的輕功!”群豪中有的眼慢,此時尚在東張西望。丁夫人歪著下巴,一動不動,原來楚飛燕扭脫她下巴之時,順勢拂了她幾處穴道。

文大先生道:“楚姑娘,先放了伍三娘,再說話罷。”楚飛燕莞爾一笑,鬆開了腳,用腳尖將伍三娘身子輕輕一挑,伍三娘便飛了兩丈來遠,輕輕落地。伍三娘、丁夫人二人這等容貌,行事又是這般,武林中的人物對之哪會有什麼好感?隻是她們師姐傾國傾城張老太武功甚高,手段陰毒,大夥兒得罪不起,因此表麵上沒對她們不客氣而已,此番見到楚飛燕教訓二人,數千人中十有八九倒很是痛快。

文大先生還待再問,場上一人已越眾而出,卻見他虎背熊腰,威風凜凜,青布包頭,眾人認得是江州一帶有名的俠客神拳百手周四海。周四海向文大先生行了一禮,道:“文大先生,請容我問這位姑娘幾句話。”轉過身對楚姑娘說:“楚姑娘——”楚飛燕說:“叫我燕姑娘吧。”周四海道:“燕姑娘,我問你一事,我大哥周三江半年前在湖北道上,是被你殺了麼?”楚飛燕點頭:“不錯。”周四海竟欠身鞠了一躬,說:“如此多謝你了。我大哥與我性情大異,他勾結官府,做了許多違背俠義道之事,我雖想殺他,隻是一來我哥倆工力悉敵,二來畢竟礙著兄弟之情。你替我周家除了一害,很好!”群雄中不少人知道這兩兄弟的事情,有人點頭稱是,也有人覺得周四海不顧手足之情。楚飛燕說:“那也不用多謝。”

周四海又問:“卻不知姑娘殺他時用的是什麼武功?”楚飛燕笑道:“也沒什麼,我也不過以剛對剛,第五招上,擊碎了他的天靈蓋。”周四海道:“燕姑娘這話未免欺人了。且不說我周家的剛猛功夫還過得去,我大哥身長八尺有餘,鐵塔似一條巨漢,姑娘雖然在女子中是高挑身材,如何卻擊得到我大哥的天靈蓋?”他對周家七十二式風雷無影手頗為自信,雖見楚飛燕武功甚高,但始終不信一個女子可以在五招之內破了他周家的得意功夫。楚飛燕說:“周二爺若不信時,咱們大可玩玩啊。”

周四海是個好武如命之人,平日無事也要到處找人切磋,如今聽說楚飛燕說五招之內就能破了他的風雷無影手,又是生氣,又是懷疑,又是技癢,哪時按捺得住,喝道:“那我得罪了!”他本就聲音洪亮,大過常人幾倍,這一喝更如雷響一般。一招“關雲長千裏走單騎”,疾衝至楚飛燕麵前,右拳直打過去。他手臂又長又粗,運氣時肌肉暴起,連皮也漲得通紅。這一招是他的得意之作,拳鋒每進一尺,便多加八十斤力度,這一拳剛打出時就有五百斤力,他拳鋒進了六尺,已有九百八十斤力度,就是打在大牯牛身上,那牛也萬萬經受不了。他是行俠仗義之人,與楚飛燕又無仇怨,生怕這一拳打死了她,動手時放鬆了幾分,隻用了七百斤力度,饒是如此也非同小可。

群雄見楚飛燕不避不閃,不擋不格,心裏都覺得她忒托大,卻都定睛了看她如何應對。周四海的拳頭還有數寸就要及身,楚飛燕突然逆著對手來路方向,一腳踢出。她這一招迅如閃電,後發先至,那周四海的手臂再長,也長不過她的腿,拳頭未及到身,周四海的胸腹便先要挨上一腳。周四海一驚,急忙變招,退後一步,橫掌去劈她的腳。楚飛燕雙腳如狂風暴雨般點出,周四海眼一亂,後頸被楚飛燕一腳劈中,彎下腰來,楚飛燕手掌已虛按在他天靈蓋上,微微一笑,放腳縮手。

周四海心下佩服,但猶自不甘,站起身來,說:“燕姑娘果然了得,但勝在出招夠快,難道本力也勝得過我麼?”楚飛燕笑道:“難道周二爺非要和我掰手腕麼?”周四海心想:“掰手腕是小孩子玩的東西,咱們武林高手哪有這麼蠻玩的?但這主意可是她先提出的。”遂說:“在下想請燕姑娘一拳對一拳的文比。”以他的身份,輸招後本已不應再蠻纏,更無武比不成反來文比的道理。但他對自己的剛猛功夫畢竟十分自信,始終不信這個秀氣女郎能在剛力上勝過了他。楚飛燕竟不猶豫,道:“那也很好呀。”

周四海不敢怠慢,拿樁運氣,將全身之力貫注在右拳之上,更不囉嗦,一拳打出,這次卻有心要把楚飛燕手骨打斷,以彌補自己數招落敗的顏麵。楚飛燕麵帶微笑,輕描淡寫,對著周四海的拳鋒也是一拳。周四海指骨、掌骨、腕骨、臂骨“哢嚓”一聲同時折斷。群雄一陣錯愕的“啊喲”之聲。四川本地武林人士都知道周四海的剛猛功夫,他這全力一擊,力度至少也有一千四五百斤,在江湖上也屬罕見,若是男子硬碰硬贏了她倒也不奇,以楚飛燕一個女子,一拳要打出一千五百斤的力度簡直難以想象。隻有文大先生剛才與她拆過招,才知道楚飛燕的本力倒也不是強過了周四海,隻是她內功特異,於兩拳相觸的一瞬間電襲周四海,把他一千五百斤力度化解了十之六七,剩下來的不過四五百斤力而已。就算有取巧成分,女子功夫多數不以力大見長,她一拳能打出五百斤以上的剛力,也是非常了不起了。周四海外功雖強,卻沒學過上乘內功,不知道其中關竅,麵如死灰,也不複言,忍著劇痛,自投山下去了。

文大先生道:“燕姑娘,你功夫不錯,但是擾亂文某金盆洗手的儀式,也該拿出個說法吧?”楚飛燕雙腳卻依舊在金盆中浸著,伸了個懶腰,道:“文大先生,你為何要金盆洗手啊?”文大先生凝色道:“文某與姑娘也是初識,這是文某的私事,犯不上要姑娘操心。”

楚飛燕把手指往大石上“得得得”敲了三下,敲出了三個小洞,又玩了一會指甲,說:“昨天晚上,有一個倭人被人扔了下去,他叫做什麼啊?”文大先生心想:“果然是你把他扔下去的。”楚飛燕見無人答她,繼續說:“那個倭人也不是特別該死,隻是他眼神有問題,硬要認文大先生在鐵樹掌門身逝當晚上過青城山。”

那邊廂鐵葉道人怒道:“這是本門之事,要你外人多管麼?”楚飛燕看了他一眼,說:“可是他不安好心,在山上埋下了二十斤炸藥,想要明天上山的英雄豪傑的性命。若非如此,也不會被人拋下去了。”

群雄聞言,或驚或疑,或嗤或怒。鐵葉道人道:“你這女人胡說八道,他為何要埋下炸藥害人?炸藥卻又在哪裏?”楚飛燕道:“鐵葉道長你想啊,這倭人苦心孤詣,偷學中土武功,為的什麼?還不是想讓他倭島的功夫強過了中土,他們倭人在沿海燒殺搶掠、攻城略地就更容易了。可是昨天一戰,他連文大先生武功的邊都沾不上,這種窮凶極惡的倭人,氣急敗壞之下,什麼事情做不出?”群雄聞言,覺得倒也合情合理,當下便有人讚同。那張大炮更是高聲道:“對!他媽的倭狗,還會是什麼好東西?他若不窮凶極惡,也不是倭狗了。”

鐵葉道人道:“你這般說,也有幾分道理,然則那炸藥又在哪裏?”楚飛燕說:“被我起了,放在東邊城門右轉三丈鬆樹之下。”鐵葉道人喚過兩名親信弟子:“去看看,若有炸藥,押那倭人來對質。”

文大先生道:“這與燕姑娘今日舉動又有何相幹?莫非姑娘有什麼話要對文某說麼?”他已覺察到:她對我不但並無敵意,反而像是幫著我針對鐵葉,否則又為何要在那倭人身上做文章?隻是我與她素無交情,她為何幫我?我已決意退出江湖,她決不會是有求於我。想到這裏,又問:“恕我老邁,記性不好,燕姑娘與文某往日沒來往過吧?”楚飛燕笑道:“我一個初出道的年輕女子,怎能結識到名震巴蜀的文大先生?隻是與文大先生相貌相似之人,卻恰巧結識到一個。他就在石庵中納涼,文大先生要見見麼?”

文大先生心念電閃:“那倭人一口咬定在青城山下見過我,是了,定是有個與我相貌相似之人,冒充我的名號,在青城山下與那倭人交手,故意輸給他。好家夥,看來有人周密布置,定要置我於死地。”遂叫過兩名弟子,教他到石庵中看看,卻瞥了那鐵葉道人一眼,見他神色漠然,心想:“若是鐵葉害我,其中定有重大陰謀,我那鐵樹師兄死得蹊蹺,難道鐵葉這廝敢犯上作亂麼?若是如此,文某可不能與他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