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金盆洗腳(2 / 3)

群雄正議論間,鐵葉那兩個徒弟回來了,稟告道:“那裏果然有不少炸藥。”鐵葉道人與百葉真人齊問:“那倭人呢?”徒弟道:“那倭人摔斷了雙腿,今早師父領咱們上山,沒吩咐要管那倭人,他卻折了兩根樹枝作拐杖,自行走了。”鐵葉道人怒道:“蠢材!蠢材!怎麼教他走了!”一巴掌扇去,那弟子給打得翻了個筋鬥。

楚飛燕笑道:“鐵葉道長,你不必暴躁,我知道那倭人不是你故意放走的。”鐵葉道人狠狠瞪了她一眼:“要你賤人多話?”百葉真人則淡淡說道:“倭人不在,沒了對證,楚姑娘說的也做不得準。雖然樹下是有些炸藥,可是說不定卻是姑娘自己帶來的呀?”

莊道甲一直在人群中靜聽,聽到此時,再忍不住,對朱鐵兒說:“這道人好生無理!若炸藥是你燕姐姐自己帶來的,她為何要告知眾人?士林中有才無德之輩,最愛這般強詞奪理,不料你們武林中為尊長者亦是這般。”朱鐵兒早已怒了,說:“這些人單打獨鬥不是我燕姐姐的對手,就倚仗人多欺負她。什麼峨嵋掌門?與那貌美如花丁夫人倒是一路貨色!”

這時文大先生兩個弟子也從石庵中出來,架著一人,乍看之下,竟與文大先生身形相貌頗為相似。群雄見了,有的便驚疑不定。文大先生見多識廣,已知其理,卻去那人腮下一捏一撕,撕下一張人皮麵具來,露出了廬山真麵目,原來是個三十六七歲的男子。文大先生喝道:“你是什麼人?為何假扮文某模樣?”那人瞪著雙眼說不出話來。文大先生見他情狀,知是被點了啞穴,隨手一拂,將他穴道解了。

百葉真人起身道:“我來問他。”上前兩步,問:“那漢子,你姓甚名誰?為何會易容成文大先生模樣?卻如何在這石庵裏?”那男子神情惶急,道:“我說出來,你們不殺我?”百葉真人道:“休要廢話!快快從實招來!”那男子向文大先生和楚飛燕看了一眼,說:“我叫做變色泥鰍尤九叔,道爺勿怪,這確是小人真名,六月底,一位道爺找上我,與我五百兩銀子,教我假扮文大先生的模樣——”文大先生打斷道:“你認得文某麼?如何便能假扮我的模樣?”尤九叔道:“文大先生在四川可是大大有名的人物,小人在江湖上行走,見過文大先生幾次,那道人說我身板麵龐與文大先生有些相似,小人本也學過幾年易容術,扮得不像時,那道人便指出教我改正,扮了大半天,終於扮得像了,他又教了我一套青城派的基本功夫,教我七月初六那晚在青城山下等著,他卻引那倭人柳生一存過來,教我借故與他相鬥……”百葉真人道:“胡說!那柳生倭人武功不錯,你有什麼本事,和他相鬥,保得住性命麼?”尤九叔道:“道爺不知,小人匪號叫變色泥鰍,打架的功夫不行,逃命的功夫卻還可以,而且那道人把青城山附近大小路徑都告訴了小人,逃走方便,那倭人與小人無仇,倒也未著力追趕。”

文大先生問:“那你怎麼又到了這石庵裏?”尤九叔麵帶懼色地朝楚飛燕看了看,說:“那道人教我完事後速速離開四川,我隻道沒甚大事,隻天天吃喝嫖宿享樂,三天前,卻有幾個來曆不明之人來取我性命,卻是這位姐姐救了我。昨天晚上,這位姐姐要我再扮成文大先生的模樣,卻把我帶到這裏來,封了我的穴道。”

文大先生稍一思索,問:“你這話可有不盡不實之處麼?”尤九叔忙道:“小人不敢欺瞞,若是小人有半句假話,這位姐姐就要割了我的舌頭。”百葉真人問:“你倒說,那道人長什麼模樣?是哪個門派的?”尤九叔道:“小人不知。見麵之時,他戴著麵罩,壓著嗓子,聽不出本來聲音。小人也不是有心冒名頂替,隻是貪圖那五百兩銀子。道爺饒了小人罷!”

那鐵葉道人道:“你這廝說那道人教了你青城派功夫,還有青城山大小路徑?”尤九叔說:“是的。”鐵葉道人冷笑一聲,道:“文師哥,你聯合這個賤女人,還有這潑皮無賴,想栽贓到我頭上來麼?”文大先生長眉一挑:“師弟說什麼話來?”鐵葉道人道:“那還不清楚麼?那倭人指證你在青城山下出現,你卻教這賤人把那柳生倭人打廢了,又安排下這等毒計,倒打一耙,下一步就是想說我便是那道人,便把罪名安到我頭上是麼?隻可惜你們空口說白話,天下英雄雙眼亮著,你也隻能白費心機。”

楚飛燕莞爾一笑,道:“鐵葉道長,何必焦躁?尤九叔也沒說那道人便是你。”尤九叔道:“不錯,那道人身材矮小,比這位道爺矮了大半個頭,絕不會是這位道爺。”

群雄不禁向場上穿道袍的看去,想找出那個比鐵葉道人矮了大半個頭之人。現場峨嵋、青城二派的道人著實不少,其他門派的道人也有五六十位,比鐵葉高的固多,比他矮小的也不少,鐵葉道人右手一抓,把桌子一角抓了下來,道:“你若敢誣蔑道爺,把你全家殺得幹幹淨淨。”

文大先生不再理鐵葉道人,向楚飛燕道:“燕姑娘若再不說個明白,場上幾千豪傑可不耐煩多等。”

楚飛燕道:“水涼啦!”卻把那金盆之水倒了一地,雙腳並攏,向前平平伸出,讓腳上的水風幹。又把那金盆就地上轉了幾十個圈,道:“文大先生,令千金叫做文倩,是嗎?”

文大先生點頭:“燕姑娘卻如何知道?”楚飛燕說:“令愛是我新交的好朋友,令愛說不能因為她的事,連累了爹爹沒法在江湖中立足,因此請我來勸文大先生不可金盆洗手。”

文大先生一聞此言,心中雪亮。文倩的確是他女兒,自幼便得父母溺愛,養成一副刁蠻任性的性格,做出了不少違反門規的出格之事,兩年前竟偷盜了青城山的高陽神功秘訣,逃走到江湖上,至今下落不明。這在任何門派中都是死罪。青城掌門鐵樹道人因十分倚重文大先生,也沒將此事公開,隻是教人秘密追查,但鐵葉道人則非常不滿。如今鐵樹道人已死,那鐵葉道人的武功比鐵花道人素來高著半籌,他又與峨嵋派百葉真人交厚,掌門之位多半落在他身上。文大先生知道,一旦鐵葉道人當了掌門,肯定要責令自己親自把女兒追回來處死,那時不但自己為難之極,文家的家聲也必敗了個幹淨。他思前想後,隻有自己退出江湖,不再在青城派之內,才能避免這種局麵。文倩自幼便很得他歡心,要他手刃親女,始終是下不了手。當然他若極力支持鐵花道人,鐵葉道人便未必當得上掌門,那鐵花道人對他素來敬愛,自不會為難他去手刃親女。但若這樣挑起本門內鬥,必將大傷青城元氣,為一己之私而使師門受損,豈不成了青城一派的罪人?

他見楚飛燕神色坦然,心中隱然感激:“這燕姑娘一個人上釣魚山,原來竟是為了幫朋友勸父,這份胸襟可委實難得。”此時對她的話已信了八九成。楚飛燕又從衣服中取出一封東西,手指運力,輕輕地彈了出去,說:“令愛有信給你。”文大先生接過拆開一看,確是女兒文倩字跡,當下確信無疑,收入懷中,道:“多謝燕姑娘好意,我那無知小女還好麼?”雖然知道文倩即使還活著,也絕不可能再生回川東重慶,但父女親情自然流露,情不自禁便問了出來。

楚飛燕說:“她還好。令愛說,她已知罪,今生今世,不敢再踏入四川一步,也不敢再使青城派的武功。貴派寶籍,她已當著我麵焚化了,不敢外傳一字。”文大先生歎道:“隻因我太驕縱了她,如此,也好。”當著外人,他不敢過多表露心跡。那高陽神功秘訣是前代祖師手寫,燒了當然可惜,但總勝於外傳。至於書上文字,文大先生與鐵葉、鐵花兩道人早就讀熟,倒背如流,秘訣失竊後半年,鐵樹掌門便與他們商議,默寫了一份新本,卻也不怕失傳。

鐵葉道人“刷”的一聲抽出長劍,高聲道:“文倩是本派叛逆,姓楚的小賤人,你勾結本派叛徒,便是與青城派作對,尚敢妖言惑眾乎?青城弟子,把這賤人給我斬成肉醬。”

群雄不知內情,紛紛猜疑,待見鐵葉道人發作,知道又有好戲看,登時不語看戲。莊道甲暗問朱鐵兒:“你燕姐姐對付得了嗎?要不我們去助她一臂之力?”朱鐵兒說:“莊先生你又不會武功,你放心,我燕姐姐武功高得很。”但到底是十分擔心,有些坐立不定了。

文大先生道:“師弟,此事從長計議——”楚飛燕看著指過來的幾十把長劍,笑道:“鐵葉道長,我勸你不要衝動,這幾年要把我斬成肉醬的人多得去了,可阿燕的腦袋身子還是好好的。”鐵葉道人道:“少吹大氣!我聽說你有一口白月天霜刀,怎麼還不將出來?道爺不和手無寸鐵之人動手!”楚飛燕道:“道長要我用兵刃麼?本姑娘今天沒打算殺人,白月天霜刀沒帶上來,霜刀一出便要見敵人頸血,道長還是莫問了罷?”

鐵葉道人長劍低垂,說:“那你去問人借兵刃使用!”他終究是名家高手,不能占這個便宜,有損他身份。楚飛燕說:“那也不用借,這裏不是有現成的麼?”站起身來,也不穿屐,赤著腳走了幾步,用右腳腳趾夾起那丁夫人掉在地上的板刀,單足立地,右腳抬至頭頂,雙手往腰間一叉,笑道:“道長,進招罷!”

鐵葉道人皺眉道:“叫你用兵刃,你玩什麼雜耍?”楚飛燕依然笑著:“本姑娘不喜歡用手使刀,道長,請吧!”

她此言一出,群雄一陣嘩然。自古以來,無論什麼兵刃,都是手使,刀槍劍戟、矛棍斧鉞、鞭錘瓜簡,哪一樣是用腳使的了?用腳使刀,隻能一隻腳立地,如何趨退進擊?如何防禦殺敵?何況單憑兩隻腳趾之力,又如何拿捏得穩?她竟然空著雙手不使,用腳使刀,真乃大膽到了極點,隻怕武林中千載以來還是第一個。

鐵葉道人心中暗罵:“這女子真他媽邪門!道爺縱橫半世,還沒見過這樣的對手。”當下也不多想,身形一晃,劍影晃動,似有七八把劍在放著寒芒一般,正是青城派通幽劍法中的一招“空穴來風”,已深得上乘劍法中空靈飄逸的妙詣。場上的人大多是識貨的,一見鐵葉道人使出這一招來,便知這位青城派名家果然並非浪得虛名。文大先生自己也是使這路劍法的高人,知道這一劍伏著十一個後著,若是楚飛燕單手持刀,須得平刃橫批,再上下斜劈,或者以輕功迅速飄開三丈六尺以上,才能化解這一招。若她使的是斬馬刀之類的大刀,則莫如運勁硬砍,震開對手劍刃,順勢閃到右方橫劈,也是個持平之局。可是她卻用腳使刀,以文大先生武學之深,一時也想不出該如何化解。

卻見楚飛燕足尖往地上一點,如燕子掠地斜斜飛出,身法快如鬼魅,那鐵葉道人的長劍挑來,楚飛燕腳底卻正好踩在他長劍的平麵上,壓得那劍一彎,諸般後著便使不出。鐵葉道人一愕,旋劍變招上削,楚飛燕另一腳已反身踢出,帶動那板刀向鐵葉道人頸邊削來。鐵葉道人心想:“這算什麼招式?狗屁不通!”可偏生一時不知怎麼應對,情急中自然生出反應,著地一滾,閃過了她板刀的鋒芒。

群雄初見楚飛燕出招之時,心中就大大不以為然:“不通的,不通的,天下刀法中決沒有這一招,若說是腿法,這一下還說得過去,哪有這樣用刀的道理?”可是偏偏這一下卻弄得一代高手鐵葉道人狼狽不堪。

眾人還沒有想明白時,楚飛燕足不點地,就空中猛一轉身,右足一抬一踢,那板刀又攻到鐵葉道人左肋之前。鐵葉道人回劍架開,楚飛燕卻一掌向他麵門擊去,掌勢甚是淩厲。鐵葉道人先入為主,認定她以足代手,竟忘了她空著兩手,怎麼就不能攻來,一時間不知如何應對,隻得又打了個滾避開。

這兩招過後,鐵葉道人已打了兩個滾,臉上、手上、道袍上盡是灰塵,又急又氣,驚疑不定,氣勢已先怯了一半。文大先生已隱然明白其中的一些道理:“這姑娘把刀法與輕功、腿法融於一體,招招出奇,教人捉摸不定。她利用絕頂輕功,身子不停移動,自然不用單足立地陷於被動。她既已練到能以足代手,空出雙手,自然大占便宜。隻是她年紀輕輕,怎麼練得到這種地步?她的武功路子以輕捷奇幻為主,刀法則是剛多於柔,不知是哪一位高手名家教出來的?”文大先生自忖通幽劍法上的造詣比鐵葉道人勝了一籌,若是自己下場,當然不會兩招之間便這麼被動,便要取勝,那也真無把握。

百葉真人高聲道:“鐵葉道兄,攻她左腿!”他的眼光不在文大先生之下,也看出了其中的關竅,楚飛燕雖是右足用刀,但騰挪移動主要在於左腳,若是傷了她左腳,勝負之勢立變。但是他這一出聲,就相當於以二敵一,與他峨嵋掌門的身份大不相稱了。

鐵葉道人深吸了一口氣,抖擻精神,“月夜梅香”、“寂山蟬噪”、“流螢孤盞”、“青塚芳魂”,四招劍法如春夜細雨一般綿綿淡淡,不知不覺地使了出來,劍勢雖平和清遠,卻都狠辣攻向楚飛燕左腿。她若不立時遠遠飄開,這四劍隻怕要把她一條長腿裁為四截。若是她舉右足以刀招架,身法便要慢將下來,這一慢她的刀法便破綻立現。群雄見鐵葉道人使出這四招,都道他已抓住了破解對方奇功的關鍵,心想以足代手雖能占到出其不意的便宜,但終究不是武學的正道,看來這姑娘多半招架不了。

不料楚飛燕左足輕輕踢出,那隻板刀已夾在左腳腳趾之間,鐵葉道人見她左足無刀,怎想到她竟會硬接硬架,猶未轉念,楚飛燕那板刀已將他長劍推開,順勢刺到他胸口三寸前之處,無暇應對,又是著地一滾,驚出了一身冷汗。楚飛燕剛才刀還明明在右腳,不知怎麼交到了左腳。就連文大先生、百葉真人這等高手,也隻是隱隱看到她雙腳在背後一交,到底是怎麼換足的也沒看清楚。

鐵葉道人這一滾滾開四丈之遠,立即躍起,使劍封住門戶,卻見楚飛燕並不追擊,那板刀直直插在地上,刀尖沒入地麵,她卻立在刀柄之上,雙腳並攏,雙手放在背後,微微而笑,秋風拂過鬢角,更顯得英姿颯爽,楚楚動人。那刀柄之端有多大地方,她隻用左腳和右腳的一隻大腳趾支撐身體,紋絲不動。群雄此時方知,怪不得她赤腳不穿襪子,原來有這以足代手的神功,這路刀法真是聞所未聞,更何況她又是這麼一個麗質無雙的少女?當即便有人高聲喝起彩來,一人開了頭,眾人紛紛附和,釣魚城上掌聲震天價響。

鐵葉道人已情知不敵,又見了她這般風致,不由得恨惡之心漸漸轉為佩服,心想:“以我的劍法,蜀中已鮮有敵手。這姑娘三招逼得我打了三個滾,這樣的虧我成名以來從未吃過。在當今武林之中,除了三大世家的宗師前輩之外,這姑娘的武功可以排入天下前十。”遂朗聲道:“姑娘好高的功夫,貧道可不及你!想請教一下你的師門。這套以足代手的神奇刀法,是哪一位前輩高人傳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