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飛燕笑道:“鐵葉道長客氣啦。這刀法是我胡亂玩創出來的。”她這倒不是虛言隱瞞。她的師父是一位驚世駭俗的大高手,武功之高已到了登峰造極、直擬鬼神之境。但他自重身份,怎麼可能赤腳用刀。楚飛燕天生就聰明異常,武學稟賦奇高,最喜歡學奇特詭幻的招式。她十五歲之後便自己練習以足使刀之術,初時隻是嚐鮮貪玩,但他師父一見,覺得大有可為,便加以點撥指正。她今年二十一歲,這路素足刀法已經功力不凡,其他功夫也是與日俱深。這以足使刀之術,當今天下恐怕隻有她一個人會。其他高手倒也不是從來沒想到這條路子上去,隻是一來用腳使兵刃比用手難了十倍,二來未必有她這樣的輕功,難免呆滯,收不到出奇製勝的效果,三來當眾赤足甚為不雅。楚飛燕雖是女子,但卻是豪爽超邁、不拘一格的性情,從不知禮法為何物,自己的腳愛光著就光著,與旁人有什麼關係了?他師父是個蔑視世俗、渾不把天下人當一回事的人物,平日隻教武功,什麼人情世故、江湖規矩從來不講,她自幼身邊大多數人也是這般,耳濡目染,養成了天不怕地不怕、我行我素的性格。若是江湖中的其他女俠,若給男人看到形體可是奇恥大辱,更怕自己惹上行為不端之名,這種用腳使刀的法門是絕對不會去學的。
鐵葉道人歎道:“你年紀輕輕,就能自創出一門這麼厲害的武功,再過幾年,武林中隻怕沒有噍類了。貧道佩服得緊!”楚飛燕說:“道長你也很不錯呀。”她先戰文大先生,後鬥鐵葉道人,與青城派的兩大高手過了招,也覺得高陽神功與通幽劍法各有獨特之秘,鐵葉道人雖輸給自己,是他天賦有限,應對奇招乏力,倒也不是青城派的武功不行,也沒有小覷之心。
鐵花道人一直旁觀不語,此時忽開口道:“這位姑娘功夫當然是可以的,隻是也太不自愛了。一個未結婚的閨女,當著這麼多人之麵袒形露體,難道便不知羞恥二字嗎?”
楚飛燕說:“我又沒用五百兩銀子去收買人來冒充文大先生,又沒有結交雲南茶馬幫的殺手,卻怎麼不知自愛了?”
她此言一出,四座皆驚,鐵花道人臉上也是微微變色。文大先生不由得看了鐵花道人一眼,心想:“我原以為隻鐵葉要與我為難,難道這位姑娘說要暗算我的是鐵花麼?絕不可能!鐵花與我素來親厚,從未對我有半點不敬,絕不會有害我之心。”
果然聽得鐵花道人道:“你這話說得不明不白,難道是說道爺謀害文師哥麼?好笑!青城派豈容你挑撥離間!你這般血口噴人,那是鐵了心要與武林正道為敵了。”文大先生亦正色道:“姑娘要離間我師兄弟,那是萬萬不許。”場上數千豪傑,大多數不是與文大先生有交情就是與鐵花或鐵葉道人有交情,楚飛燕這番話嚴重違背了武林中的道義規矩,除非她能拿出確鑿的證據,否則她武功就算再高一倍,也絕難生下釣魚城。
卻見楚飛燕不慌不忙,從衣服中又掏出一封東西,兩指夾住,道:“這裏麵有一封鐵花道人給雲南茶馬幫農幫主的書信,還有一份農幫主自己的供詞,農幫主派了刁四、張六、胡一波、麻幺鞭子四個人來暗殺文大先生,自己卻和十幾個幫眾在釣魚山下五裏之外靜待消息,昨天群雄上山之時,刁四他們混在大夥之中。我卻去找了那農幫主,逼他吐實。我本以為刁四他們幾個武功低微,不足為患,因此沒事先收拾下來,累得文大先生受傷,很是過意不去。刁四、張六倒是硬氣,但他們幫主則膿包得很。這封信及供詞,請百葉掌門、文大先生兩位共同拆看罷。”
百葉真人微一沉吟,上前把書信接了,對文大先生點了點頭。文大先生雖不信鐵花道人會加害自己,但事關重大,總要確證,對鐵花道人說:“師弟,清者自清。”百葉真人拆信讀道:“農幫主鈞鑒,文羽明日隱退,實欲不利吾等。貴幫三人喪於彼手,此仇不可不報。農兄之憂,即弟之憂也。吾欲於彼金盆洗手之日,借機殺之,為吾兄雪恨。其時將有一倭人與彼相鬥,候彼鬥酣之時,貴幫高手暴起擊之,文羽可斃也。”卻沒有落款。又看那供狀寫道:“青城派鐵花道人,一月前與吾相約,伏吾幫高手四人,合力擊殺文大先生於釣魚城上。四人係刁四、張六、胡一波、麻幺鞭子,皆吾所委派也。鐵花道人予彼四人紋銀四千兩,作安家之用,又予吾黃金六百鎰,並許事成之後,吾幫北上走私茶馬,青城派為之翼佐鋪路。雲南茶馬幫幫主農。”
百葉真人讀罷,問:“文兄,這書信可是鐵花道兄字跡麼?”文大先生沉吟良久,道:“字跡是頗相似,然筆跡可以模仿。至於這封供狀,農幫主本人不在,亦難準信。”他終究不信與己親厚數十年的師弟會加害自己。鐵花道人嘿嘿冷笑:“這些東西,誰也偽造得。姓楚的女人,你憑這兩樣東西,想將我入罪,還早得很。”
楚飛燕微微一笑,說:“鐵葉道長,鐵樹掌門死前兩個月,在做什麼來著?”鐵葉道人一怔,道:“你問這幹什麼?”這是他門派內部之事,並不想當眾披露。楚飛燕說:“事關重大,請道長說了罷!要不,便問一問貴派中誰照料鐵樹掌門的起居飲食。”
鐵葉道人心想:“隻因高陽神功秘訣失竊,我掌門師兄怕神功外傳,因此那幾個月一直在閉關,想把本門的神功再提升一層,這樣即使高陽神功外傳,於青城派也沒太大損失。他的飲食衣服,卻一直由親傳弟子清暉遞送。”朝本派門人那邊看了一眼,卻見清暉也在,喊道:“清暉,出來!”
那清暉才十五六歲年紀,小步走出,顯得有些害怕。鐵葉道人按劍道:“清暉,我問你:你師父閉關之時,飲食都是你經手麼?可有異樣?”清暉顫聲道:“是弟子親手送與師父……都是從廚房老王他們那裏拿的。隻有……”鐵葉道人喝道:“隻有什麼?”清暉看了鐵花道人幾眼,說:“隻有鐵花師叔送過三盒參茸六陽丹來,說是每日一丸,大有禆益。師父……師父仙遊後,還吃剩一盒零兩丸,鐵花師叔又來問我要回去了。”鐵葉道人怒道:“上次問你,為何不說?”清暉道:“弟子隻道是鐵花師叔送來的,絕無可疑。而且……弟子聽說甚有神效,自己每盒扣下了兩丸,因此……不敢說。”
鐵葉道人心想:“是了,我師兄走火入魔,死得不明不白,卻無中毒受傷痕跡,想來是這些參茸六陽丹甚是燥烈,一日一丸還不發覺,吃得多了,到練功關鍵時刻,積累的熱毒激發出來,因此送了我師哥性命。我青城派長於內功劍法,於毒藥一道並不甚精,隻有鐵花這廝功夫學得最雜,早年我與鐵樹師兄還有文師兄、鐵花四人大破鬼塚門,殺了那為非作歹、傷天害的鬼塚老妖,搜查其物件時,找不到那本鬼塚毒經,現在看來是鐵花藏下來了。”橫眉對鐵花道人道:“鐵花,你拿一句話出來罷!”
鐵花道人麵不改色,淡淡說道:“鐵葉,你與我素來不和,想幫這妖女來誣陷我麼?說我謀害鐵樹師兄,於我有何好處?你排名在我前,武功也比我高,又有百葉真人撐腰,鐵樹師兄一死,掌門之位便多半落入你手,我這不是自討苦吃麼?”
文大先生、鐵葉道人聽到這話,覺得倒也合情合理,一時也拿不定主意。楚飛燕卻笑道:“鐵花道長,你這一石三鳥的機謀,也算用心極深了。你先害死鐵樹掌門,他練功暴卒,沒留下遺言,這青城掌門一席便懸而未定。文大先生因為女兒之事內疚,又怕鐵葉道長當了掌門與他為難,他為人正派,又不會挑動同門爭鬥,隻有金盆洗手一途。你卻收買尤九叔冒充文大先生,引那倭人柳生來作見證,挑起釣魚城上這場爭鬥。你又勾結茶馬幫農幫主,伏擊文大先生,倒也不是想靠那四個人把文大先生做了,隻要他們擊傷文大先生,文大先生這兩個月就不是你對手了。之後你再借探望之名接近文大先生,暗地裏將他害了,再嫁禍給鐵葉道長,那就坐穩了青城掌門之位。之後你再殺了尤九叔,屠了茶馬幫,天下便沒人知道你這樁毒計。隻可惜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卻被本姑娘盯上了你。”
文大先生、鐵葉道人聽得都是心頭一震,場上群雄也議論紛紛。鐵花道人神色不變,道:“你這一麵之詞,強詞奪理,值得什麼?我看倒是你處心積慮,要顛覆我青城一派。”
楚飛燕道:“要驗證這事,又有什麼難了?清暉不是扣了六丸參茸六陽丹麼?清暉,你吃了幾丸?”清暉猶豫道:“我……吃了兩丸,還剩四丸,兩丸藏在青城山我房間,兩丸在行囊裏。”楚飛燕說:“這就是了。文大先生,鐵葉道長,你們驗一驗那兩丸參茸六陽丹,便知是不是我阿燕信口雌黃。”
鐵花道人的臉色頃時變得慘白,倒退了兩步,恨恨地瞪了清暉一眼,道:“小畜生,壞我大事!不錯,是道爺幹的。”文大先生怒道:“鐵花,你我師兄弟數十年,為何下此毒手?枉我對你這般親愛信任!”鐵花冷笑道:“我們師兄弟四人,憑什麼我的名聲最低?鐵樹師兄貴為掌門,你文師哥武功最高,江湖上名頭又響,鐵葉有峨嵋掌門撐腰,我除了自己弟子外就是孤家寡人,江湖上提起青城派,都道一文雙鐵,哪裏把我放在眼裏?隻因我性格木訥,不像你們三個會討好師父,師父也不太喜歡我,教我受了這許多年的氣!文羽,你敢說你當真親愛我麼?你若愛我時,為何不扶持我作青城掌門?卻金盆洗手,說道不預掌門之爭?你與鐵樹、鐵葉都是一樣的該死。”他怒恨交集,眼也紅了,一口牙上下交錯像要吃人一樣。
鐵葉道人喝道:“你事已敗露,還說什麼?是拔劍自刎,還是要大夥送你上路?”鐵花道人見已經事敗,場上數千之眾,自己就算武功再高十倍,也未必逃得出去,何況身敗名裂,逃出去也是無用。文大先生、百葉真人都冷冷盯著他,眼神中並無寬恕之意。鐵花道人身子微顫,對楚飛燕說:“你這女人真是個煞星。”舉手自蓋腦門,直直地倒了下去。
文大先生長歎一聲,對鐵花道人的弟子說:“收了你師父的屍身罷。”那些弟子戰戰兢兢,把鐵花道人的屍體抬走了。文大先生、鐵葉道人心中均愧:“想不到本門叛逆,竟要依靠一個與本門毫不相幹的女子來揭發。以鐵花心機之深,說不定自己要著他的道。”
群雄鬧嚷了一陣,漸漸平伏,卻要看此事如何收場。百葉真人咳了一聲,道:“楚飛燕,你到釣魚城上搗亂,這幾千豪傑的麵子都被你削得幹幹淨淨,你想怎麼交代?”
楚飛燕從刀柄上跳下來,走了幾步,說:“真人的意思,是要斬我一隻手臂,還是削了我幾根腳趾?”
百葉真人道:“你拿金盆洗腳,違背了武林中的常規,對數千豪傑是大大的不敬。念你是個女子,你跪下給大夥叩三個頭,就放你下山去罷。”他這句話說出了許多人的心思,當即便有幾十個人吼道:“跪下磕頭!”那伍三娘、丁夫人更是破口大罵。
楚飛燕赤著腳走了十幾步,在石板上走出了十幾個腳印。群雄見她顯露了這麼一手功夫,不禁驚懼,漸漸便不罵了。她看了文大先生幾眼,見他不做一聲,臉上毫無表情,心想:“且不說我拿下柳生一存,起了他的炸藥,救了你們性命,也不說我揭發鐵花道人,為你師兄報仇,單就我千裏迢迢把你女兒的信送給你這一樁來說,你也該為我說句話。江湖上說你為人正直、俠義心腸,原來也隻是個沽名釣譽之徒,早知如此,我又何必幫你?”
那文大先生心裏卻想:“你幫了我大忙,按理我應感謝一番。可是你這姑娘做得實在太過,抱了我金盆不說,還出手打敗了這麼多成名人物。若你隻是得罪我一人,我絕不和你計較,但你招惹了這麼多豪傑,難道要文某為你一人得罪大夥嗎?”他權衡利弊,便不做聲,心想挫一挫這姑娘的傲氣也是好的。
楚飛燕秀頸一昂,道:“本姑娘從來不會給沽名釣譽之徒磕頭!百葉掌門,你要取我性命,咱們單打獨鬥吧!”
百葉真人板著臉一聲不做。一名峨嵋弟子道:“峨嵋掌門是何等身份,怎能與你動手?快磕頭罷!”
這時卻有一個人仰天長笑:“哈哈哈哈!”眾人怒目看去,卻是一個中年書生,認得是什麼玄海居士莊道甲,登時有氣:“你又不是武林中人,大家敬重文大先生,容你在此觀看,你怎麼大呼小叫的搗亂?”
莊道甲正色道:“莊某不會武功,不知武林之事,但以人情論事,這位楚姑娘不遠千裏趕來,幫你們化解了一場大難,你們理應感激,怎可再為難於她?就算要與她為難,就應一對一公平決鬥,教大家心服口服,數千人欺負一名單身女子,是英雄好漢的行徑嗎?想不到幾千須眉男兒,加在一起都比不上一名女子!”言罷又哈哈大笑。
群豪聞言,有的便惱怒謾罵,有的默不作聲,有的也不免有些慚愧。楚飛燕向莊道甲點了點頭,說:“這位先生,多謝你為我說話。他們這些人隻好麵子,不會放過我的,你自己下山罷,不要惹禍上身。”
朱鐵兒衝了出來,抽出軟劍,站到楚飛燕旁邊,說:“燕姐姐,我來助你!”楚飛燕拍了拍她肩膀,笑道:“這又何必?百葉掌門,你就快些帶著大夥,把我斬成肉醬吧。”
百葉真人此時怒火滿腔,早想把楚飛燕斬成肉醬,但要下令一擁而上,不見得傳出去有什麼好名聲,若與她單打獨鬥罷,隻怕還未必是她的對手。堂堂一個峨嵋派大掌門,此刻竟隻有生氣的份。
楚飛燕冷笑一聲,抱了抱朱鐵兒,又向莊道甲頷首示意,走回到那才洗腳的那大石旁邊,用腳尖把金盆一挑,那金盆遠遠地飛了出去,落在文大先生跟前。她卻穿了竹屐,雙足一點,突然向城門那邊衝去。城門邊站著兩百多人,見她突圍,便挺了兵刃來截,旁邊的兩三百人也圍將過來。百葉真人吼道:“休教這女人走了!”楚飛燕雙足一顫,兩隻竹屐飛了出去,前麵的幾十人恐她有什麼怪異招數,縮身閃避。她卻驀地裏憑空騰起,從幾十個人的頭頂滑過,右足點處,已點到了城牆,施展起淩空飛燕的功夫,在城牆上連續點了幾點,每一點升高兩丈半有餘,四點之後,身子已在十一仞之高的城牆上。她這身輕功真是驚世駭俗。武林中上天梯之類的功夫倒也不是沒有,但一步能上個數尺已經非常難得,她每一點竟能騰起兩丈半有餘,真是身輕如燕,不枉名叫飛燕二字,這身輕功場上數千人無一人能夠辦到。
楚飛燕立在城牆上,看著驚疑不安的數千好漢,又冷笑一聲,飛身而起,從城牆上輕輕飄落,往城門外的一株參天巨柏上一借力,兩三個起落,便消失在深山密林之中。群雄看得呆了,竟忘了阻截追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