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恨海孤墳(1 / 3)

兩人轉眼已鬥到百招以上,狗眼神君穩占上風,狂笑道:“老子天下第一,爾等全家粉碎!”孫爺爺氣得直拍大腿。忽見楚飛燕路數一變,雙腿瘋狂掃出,狗眼神君便連連後退,窘迫至極。狗眼神君的死黨神色立變,孫外公也不明所以,喃喃道:“這、這可怪了!”原來楚飛燕想起當初蘇坐忘在替興樓中一招便製服狗眼神君,蘇家的至人無己功她沒練過,但她自小受魔道影響,雖未曾接受恨世宗旨,任狂蔑俗、傲世獨立的魔道精神卻在她骨子裏烙印至深,她尋思道:“無己對付得你,那我著己到極點也能破了你這圈子。”她這一路腿法,應念自創,任意揮灑,如哲人狂吟,雄視八極,俯仰太玄,自為神祇,一切世俗圈子俱不足道。狗眼神君的圈子困得住汲汲於名利的凡夫俗子,又怎能禁錮得了心高於天的奇雄狂士?隻三招兩式,便把狗眼神君畢生所恃的神拳破得支離破碎。

孫爺爺拍手大叫起來:“好!”隻見楚飛燕一腳飛踢,踹在狗眼神君的胸口,踢得他飛出四五丈外,四腳朝天,就像一隻半死不活的老鱉,已斷了數根肋骨。

楚飛燕趕上去,一腳踏住狗眼神君的胸膛,啐道:“你這狗眼看人的直娘賊!本姑娘孤身一人,縱橫江湖,釣魚城上,哪個不知我名?也未曾自居權威。你不過狗命長了點,又行了幾年狗屎運,便敢欺淩江湖上新出道的才俊?這世道,便是教你這等嫉賢妒能、結黨營私的畜生壞了。本姑娘已饒你一次,你還怙惡不悛、變本加厲!你這種東西竊居上位,叫好人如何能有所作為,又如何教世人心服?不殺你,何以謝天下?本姑娘這便送你入黃泉,與後世狗眼看人的畜生學樣!”孫爺爺道:“燕姑娘接刀!”把刀拋了過去,楚飛燕就空中拔出,霜光一閃,剜出了兩隻狗眼,複一腳,將狗眼神君踢進了糞窖之中。狗眼神君大叫一聲:“啊呀!”登時氣絕。正是:霜刀仗義除老狗,糞窖無辜葬畜生!試問狗孫和狗子,還敢狗眼看人無?

狗眼神君的幾個兒子想上來救爹,被孫外公、孫爺爺殺翻在地。其餘死黨見勢不好,早不知逃到哪去了。楚飛燕適才惡戰,精力大損,身子一軟,坐倒在地。孫外公道:“不殺這狗賊闔家滿門,如何消得我這口鳥氣!”孫爺爺道:“猿爺爺,你照顧燕姑娘,我們除害去也!”

孫外公、孫爺爺殺奔毅嚴堂去,迎麵逢著幾個狗弟子,被二人三下五除二都殺了,奪了兩口刀,二人衝進堂裏,賓客尚有未散去的,被爺孫倆排頭一味價殺了。狗子狗孫、狗妻狗妾被殺得一個不留。那狗娘叫道:“二郎神救我!”被孫爺爺手起刀落,砍下頭來。隻殺得個阿彌陀佛、嗚呼哀哉!孫爺爺大笑道:“這才消我心頭之恨!”

隔壁鎮上百姓聽見殺聲,有些便忍不住出來觀望,孫爺爺大叫道:“毅嚴堂狗賊都死了!”眾百姓聽說殺了狗眼神君全家,人心大快,道:“殺得好,不曾錯殺了,這些東西不殺,便是禍害好人,你們不殺,我們也要殺。”一個老婆子顫巍巍地走上前,指著那狗娘屍體罵道:“看你家這些狼心狗肺貨色,叫你作威作福,一雙狗眼欺負人,今番還不是死也!”孫爺爺當即讓人去取狗眼神君財寶,救濟良民。那狗眼神君家族平日無所不為,家中金寶如山,搬到天光還未搬完一半。

眾百姓又歡呼著去請楚飛燕,楚飛燕道:“我阿燕打抱不平,殺了這無良老狗,但此等匪徒宵小實多,我雖有心為世道清瘴、為江湖除害,卻無三頭六臂,隻能一步步做了。今日我一把火燒了這害人虐物的毅嚴堂,與後世做榜樣,但願日後男女老少相互尊重,再也沒有這種不仁不義、無知無恥的畜生!”眾百姓皆大歡喜,燒了毅嚴堂。楚飛燕又道:“從今以後,還有誰搞毅嚴堂害人的,先問過我阿燕這口霜刀!”眾百姓揮淚將三人送出十裏之外,方才作別。立碑一座,上刻“滅絕全威,掃除狗眼”八字,以誌此事。

三人走出數裏,孫外公忽正色道:“姐兒,聽說你是泰壹宮弟子,是也不是?”楚飛燕略一遲疑,點了點頭。孫外公道:“好,你也不用多說,老頭子相信你是好人,你便是了,別的都是廢話,我隻信我這雙鳥眼。”孫爺爺道:“我也一樣!”楚飛燕心中感激:“中土武林中人知道我是泰壹宮傳人後,都視我如仇寇,難得這爺孫倆如此真心,這樣的朋友可不多了。”不願連累他們,與二人道別。

她回頭去找田蔑知,客店掌櫃說他已退房去了。楚飛燕悵然不已,又孤身浪跡了大半月,來到一個小鎮上,打了幾角酒吃,忽聽到有人叫道:“燕姐姐,燕姐姐!”

楚飛燕奇道:“是誰叫我?”差點以為是淩一色,但聲音又不像。卻見一個穿紅衣的小女孩口中叫喚,追著一個穿黑衣的小女孩,從她跟前跑過,原來是兩個小孩在捉迷藏。一個穿著粗布衣服的婦人邁著小腳,追出來喊道:“阿燕、阿花,別鬧啦,快回家去。”兩個小女孩笑道:“不家去!不家去!”那婦人立定哭了起來。街坊鄰裏見了都搖頭歎息。

楚飛燕想必有內情,過去問那婦人:“大嫂,你哭什麼?”那婦人哭訴道,她丈夫歿了,公婆有病,正打算把兩個女兒賣了,女兒還不知道,買家不久便要來了。楚飛燕心下頗不是味,一摸身邊,銀兩恰巧用光了,隻得囑那婦人道:“你先別賣女,我去給你弄點錢來。”這小鎮上無甚富戶,楚飛燕去外路奪得些銀子來,回頭找那母女三人,已找不到了。訪到她家,見兩個瘦骨嶙峋的老人正在炕上苟延殘喘,家徒四壁,缸中無米,連鍋也賣了。楚飛燕默然無語,留下銀兩而去。

楚飛燕沒幫到那母女三人,半天悶悶不樂,漸漸想到:“卻不知我的生身父母是不是也因家貧,才將我遺棄?為什麼世間富者連垣,貧無立錐?為什麼一部分人要喝另一部分人的血?人間疾苦如是之深,何日方是盡頭?”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世人的命運是如此緊密相連。

日薄西山,楚飛燕尚在想今日之事,背後一個人叫道:“燕姑娘,果然是你!”楚飛燕回頭一看,卻是王守恨。兩人都甚為驚喜,楚飛燕忙問:“王先生,你何以在此出現?一色來了麼?”王守恨道:“當時王某與燕姑娘、芍藥公主失散,一直尋找不著,隻得回媧皇崖報告淩崖主,回到媧皇崖不久,芍藥公主與淩閣主也到了,淩崖主、淩閣主自有事相議,芍藥公主說燕姑娘留在羲和浴日國,淩崖主已派船去接了,卻又命我到中土尋找大君,不期遇著閣下,燕姑娘何以在此?”

楚飛燕簡略說了前事,又問:“你說來中土找大君,可找到了沒有?”心想要在中土這麼大的地方找一個人,那可麻煩得很。王守恨笑道:“說來也巧,王某早上剛與大君會合。燕姑娘既在,便隨我去見見大君如何?”

楚飛燕沒去過泰壹宮本址,不認識寂滅天大君,乍一聽大君便在左近,驚喜之餘,也有些忐忑,問:“大君會見我麼?”泰壹宮人以狂為榮,性情怪僻者甚多,寂滅天身為泰壹宮首領,卻不知他是否會輕易接見後輩。王守恨道:“燕姑娘乃風莊主高足、我泰壹宮小一輩中出類拔萃的人才,大君早已知聞,豈有不見之理?姑娘休要多心,隻管隨王某去,大君對待宮中兄弟,向來是誠懇愛護的。”

楚飛燕跟了過去,兩人來到一處水亭邊,四下無人,王守恨道:“不對,大君明明在這裏看書的,卻上哪裏去了?”等了一會,不見回來,四下尋找,忽然半空中一聲長嘯,一個中年男子、一個布衣老僧倏然橫空飛至,在空中對了一掌,雙雙落在亭子之上。

楚飛燕、王守恨一齊叫出聲來,一個叫的是“大哥”,一個叫的是“大君”。那中年男子微微笑道:“病本老和尚,你我比武論道,是誰贏了?”那老僧神色淡然,平靜地說:“武功是大魔頭高,然出家人本誌,在於慈悲救世,武力高低,殊不足論。”那男子道:“慈悲救世四字,你也休提,士大夫救不了世,和尚道士一樣救不了。中土這千秋大局,豈是敲經念佛便能念出活路?沒有根本改革,何以救蒼生?”

老僧緩緩搖頭,道:“好癡兒!汝根非根,汝本非本,根在苦海,本在人心,汝徒知逆時強變,以利一時,又安知世間萬象皆空,到頭俱是虛幻?苟能覺悟,即心是佛,又何須多生是非,勞動大眾?未得覺悟,身淪業海,改革外物何用?汝所謂改革政製,與宇宙輪回、四諦因證相比,又算得什麼?目光短淺,見解狹隘,度不得眾生,成不了正果。”言罷又搖了搖頭。

中年男子道:“我關心的是活人在現世中的命運,神神鬼鬼的東西我不信也不管,按你們的教義,世人受苦是因果業報,但在我看來,是少數人統治多數人的惡果,不將這東西顛倒過來,何以恢複世人尊嚴?”那老僧道:“雖然你與別的魔頭有所不同,但偏激膚淺,卻與他們一般。你們認為這個世道是黑暗混亂的,便將它一概抹倒,卻不知苦海西方,相反相成,十方世界,恒河沙數,你抹得倒、衝得破麼?夫高低貴賤,悉從因果,皈依悟道,得大解脫,方是真正的眾生平等,若依你之見,把一些人趕下去,一些人扶上來,卻不以佛法加以匡正,不過以力造勢,肆人六欲而已,少數人會作惡,多數人便不會作惡麼?”

中年男子道:“匡正人心,當以新學,不依舊法!咱們各行其道罷。”那老僧也不再說,拂袖而去。

楚飛燕聽得入了神,深受啟發,暗自沉吟:“他們的觀點針鋒相對,一個主張革新,一個主張順應,前者重製度,後者重精神,說得都各成其理。革故立新固然必要,但若無約束規引,勢必群盲亂舞,天下大亂,若加以約束,又要借助實力,則約束者本身成為權威,又恐集權於一身,將天下命運放在一個骰盅內去賭。而且他們好像還是把自己的‘道’、‘學’、‘法’奉得太高,太絕對了,就算你的東西真的很高很正,便可以壓倒一切、籠罩一切嗎?便可以由你一人一派去決定全天下、每一個人的命運嗎?怎樣才算得是對世人的尊重?首先還是要把選擇權還給每一個活生生的人。古今真的不能存乎一體?觀點不同便得你死我活?不行,這樣絕對行不通。”

正在這般想著,忽感有人拍她肩膀,溫聲道:“賢妹怎麼了?”楚飛燕回過頭來,見到那人冷峻中包裹溫柔的目光,暗罵自己:“‘田蔑知’倒過來念便是‘寂滅天’啊,怎麼這都想不到,真是笨死了。”一時也不知該怎麼說才好。

寂滅天握住她手掌道:“賢妹,我能有你這樣的好妹子,不枉此生。”

楚飛燕與他四目相對,他手掌的溫熱傳入自己的皮膚,愈發體會到他的一腔至誠,心道:“我本道大哥是一位懷才不遇的中土奇男子,原來便是寂滅天大君。身為泰壹宮人的首領,本可在海外逍遙自在,過神仙日子,卻甘受親朋部屬指摘,來中土為於他無恩無義的世人尋求出路,這等襟懷,試問天下有誰能比?離恨天大君棄救世而恨世,我大哥卻棄恨世而救世,既是一場輪回,也是新的希望。”對他的敬仰又添了幾分,道:“大君兄長,我阿燕有你這樣的義兄,雖死猶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