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滅天放聲大笑,把她的手舉向天空,道:“萬裏風雲攜手會,笑看血海百千尋!中土人愛說‘皇天後土,可表寸心’,然你我之情誼,這不長眼睛、昏庸混沌的天地哪配來評判!賢妹,待你我二人掀翻這贓天賊地,掃空這萬古陰雲,將被顛倒的一切都倒轉回來,方顯你我英雄本色。”
楚飛燕心潮鼎沸,緊握著寂滅天的手,深感人生在世,能有此境,雖死何憾?夜幕已降,滿天星月明輝,銀河一道,萬般璀璨,人間俗物怎能相比?但願此身長如月,幽眠夢裏照塵寰。
楚飛燕既知他是大君,便把自己這幾個月來的經曆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特別提到了那荒島上的離奇經曆。寂滅天聽罷道:“賢妹說孤島中有個神秘女人,這事很怪,咱們慢慢查究。還有你說辛穀主會使中土武林的武功?”楚飛燕說:“我也不太懂,不知道到底是不是。大哥,我覺得這個人很古怪,你小心點。”寂滅天說:“我泰壹宮人行事如日月經天,講的是坦誠相待,不必多心,回頭我問他一問。”
楚飛燕“嗯”了一聲,又問:“大哥怎麼會和僧病本那老和尚鬥了起來?”寂滅天道:“我在亭子裏看書,這老僧不知怎麼會知道我身份,過來對我說:‘佛魔高下,可一論否?’我便與他一邊論道,一邊比武。這老和尚學問是有的,隻是還是他僧家的那一套舊東西,迂腐保守得很,骨子裏畏懼變革。”楚飛燕想了想,道:“大哥,我雖然支持你的改革大計,但剛才聽了你們的辯論,有些新的想法。”
寂滅天聽了大喜,道:“賢妹有甚創見,愚兄洗耳恭聽。”楚飛燕說:“我覺得新學舊學,都隻是對世事的一種解釋,不存在絕對的誰高誰下,隻是在特定時期誰更適用而已。而所謂的適用與否,取決於大勢,又往往蔽於功利,未見本原。如果以強力推介所謂新學,又焉知不是另立專權?今世諸多學派,先入為主的東西都太多,把某些觀點奉為神聖,連別人絲毫質疑反對都不許,那無論其形式是新是舊,都隻是一種異化人心的外部權威而已,那隻能說是死人之學、教旨之學,還算不上活人之學、自由之學、人道之學。”
寂滅天斂容而聽,道:“那依賢妹之見,便不需要變革了麼?”楚飛燕道:“變革當然是要的,但簡單的破舊立新,還解決不了問題。變革的最終目的,不應是讓一種名義上的新學去占據一切,世人不應是舊學的工具,也不應是新學的奴才,應該創造一種環境,讓每個人都能率性而為,而無需擔心因信獲譴、因言獲罪。”
寂滅天沉吟半刻,點頭道:“賢妹說的不錯,但當權者不會將掌中之物拱手相讓,要打破迷局,也非倚仗強力不可。世人有真睡的也有裝睡的,鳴鍾雖然會吵到一些可能真正需要睡眠之人,但總要有人為天下先。糾枉不過正,不足以糾枉。”
楚飛燕道:“我還是覺得,異化不但存在於舊學,也存在於新學之中,甚至人心本身,就有自我異化的傾向,光靠製度改革根本遏製不了。唯一能對抗這傾向的,也許隻有離恨天大君主張的狂心傲骨了。”
寂滅天驚訝地看看楚飛燕,大笑三聲。楚飛燕道:“大哥,我說錯了麼?”寂滅天笑道:“對得很,對得很,賢妹進步如此之速,真乃學無先後,能者為師,愚兄甚慰。”楚飛燕倒有些不好意思,吐了吐舌頭。
寂滅天道:“我這番獨自來中土,淩崖主他們都很是焦急,愚兄準備明日便回去,與他們再好好說說,賢妹便跟我一道回去如何?”楚飛燕道:“聽大哥的。”
三人跋山涉水,穿州過府,來到泉州港口。其時海禁尚嚴,民船哪敢載客,三人便奪了條官船,駛到長恨島,已有泰壹宮的大海船在等候。船長是個結實胖子,抱拳道:“恨海生魔道,群神禮大君,哲人魂不滅,望絕古今雲!屬下水青先聽遣。”寂滅天道:“水先生辛苦了,宮裏沒別事吧?”水青先道:“一切如常,隻是大家都惦念著大君。”
寂滅天見那船大帆高,問:“怎麼這船與往日的不同?”水青先道:“好教大君得知,故船陳舊,不堪風浪,淩崖主命人打造了這艘新船,號曰‘無風’,與大君乘坐。”寂滅天說:“淩崖主有心了。”上了船,但見家生齊備,水手精壯,又讚了幾句。
楚飛燕好久沒坐過海船,心中歡喜,不多時便與水手混熟了。泰壹宮路途遙遠,一個來回少說也要在海上打熬數月時光。好在船上人多熱鬧,又有寂滅天在旁,倒也不悶。過了逢劫灣,航行於大洋之中,接連多日,並無大事。
這天楚飛燕倚在船邊吹風,見寂滅天在船頭出神,過去問:“大哥怎麼了?”寂滅天說:“我在想我曾祖父當年離開中土,遠涉重洋之事。賢妹,你說他當年為何放棄救世?”楚飛燕說:“世人不理解他,他又寧折不曲,一番好心換來無情嘲諷,叫他怎能不對世道絕望?”
寂滅天歎道:“我曾祖父才智太高,為人太傲,將哲人與俗人截然對立,未必可取。沒有徹底的改革,這個世道還不知要吞掉多少人。賢妹,你我二人定要竭盡全力,將蒼生拔出苦海。我們泰壹宮人,終有一天還要遷回中土去的。”
楚飛燕想:“隻怕他人不似大哥所想。”欲言又止,笑了笑,不知為何,心中隱隱有些不安。
船上水手此時歡叫起來,原來撈到一條極大的白魚,活蹦亂跳,當即殺食,全船共饗。此魚肉質鮮美,楚飛燕吃得連連叫好。
忽然一個水手大叫起來:“海龍來了!”向東邊一指。眾人紛紛望去,隻見幾十丈外海濤滾得甚高,如一條巨龍鬧波,正向這邊推來。眾人見了,都道是海漩之類,亦不驚怪。
另一個水手道:“兀那是什麼聲音?”眾人也聽到一種怪聲,一時卻不知是何物所發,一個老水手臉色驟變,叫道:“是鯨鳴!鯨群要來了!”眾人一聽是鯨群,更不放在心上。老水手急道:“鯨鳴聲有異!快把船駛開!”
那怪潮來得飛快,鯨魚藍黑色的背脊若隱若現,如同一座座流動的暗礁,從中噴出的水柱有數十道之多,竟大多是數萬斤乃至十幾萬斤重的巨鯨。如此壯觀的鯨群,就連那在船上過了大半輩子的老水手也是頭回見到。
那鯨群直如著魔一般,朝著海船衝來。眾水手慌忙轉舵,那鯨群在後麵緊追不舍。一頭大鯨魚追了上來,猛然一頭撞在船尾上,海船雖然堅大,也為之一震。那老水手叫道:“敢情是這些大尾巴怪發情了,快快走罷!”
水青先道:“放弩射它!”船上本有巨弩,當即移來對著鯨群,數名水手將弩拉開,竹竿也似的長箭“嗖”的一聲破風射出,沒入一頭鯨魚背脊。但與此同時,不知從哪裏又冒出數十頭巨鯨,兩下裏包抄過來,竟如事先預謀好的 一般。
寂滅天見此情形,往船頭一立,振聲長嘯,勢若萬龍齊吟。眾水手見他用神功震懾鯨群,忙不迭捂耳,各自運功,唯恐被震裂內髒。隻聽得嘯聲不緊不慢,散入雲霄,蓋過了海上一切聲響。那鯨群不知來了什麼東西,疑是自己克星,掉頭退去。
寂滅天嘯聲亦止,笑道:“這些魚兒倒也大弄!”眾水手被他嘯聲震得不消生受,但見鯨群退去,也大大鬆了一口氣。楚飛燕笑讚道:“大君神功,一至於斯!”
忽然海麵上飛速浮來一個黑點,黑點之上好像還有個什麼東西。楚飛燕遠遠見到,叫道:“是淩冷玉!”眾人望去,隻見一頭小山般的黑色獨角鯨推著波浪,背上立著一個女子。那女子一掌發出,“波”的一聲,打得一條長鯨痛得亂滾,喝道:“怕事畜生,攻回去!”說著撮唇長鳴。那鯨群聽到鳴聲,如著魔咒,又掉頭來攻海船。船上慌忙投叉發弩,鼓噪驚嚇鯨群。
寂滅天高聲道:“淩閣主,你意欲何為?”淩冷玉冷冷道:“大君,你背叛魔道,同情中土,魔家這是代離恨天大君清理門戶!”
那海船被巨鯨撞了好幾下,劇搖起來,淩冷玉驅動獨角鯨,衝向船側。這獨角鯨塊頭比別的巨鯨還大了一倍有餘,那獨角又極尖銳,若吃它一下,隻怕船不翻也要被撞出個大窟窿。
寂滅天見勢已危,隻能收起善罷之念,喝道:“冷姑,我用立極功了,你小心點!”一步跨出,雙手往上一提,一股高樓般的氣浪在海中拔起,震得狂瀾逐天亂滾,這是他自創的神功,與泰壹宮祖傳武學頗多不同。淩冷玉雙目冰光大現,一口寒霧噴出,雙掌前推。二力交會,一聲巨響,寂滅天身軀一震,淩冷玉一屁股坐倒在鯨背上,麵如紙白,冷冷道:“大君,你厲害!”
寂滅天凜然道:“冷姑,你長年極地練功,與我並無深交,但你兄長淩崖主是我至交摯友。你向我發難,出於路線之爭,我不怪你,但你也該好好考慮我宮的前途。”
淩冷玉冷笑一聲:“你是大君,你讓魔家考慮我宮前途?該考慮的那個是你!一百三十一年來的恨世宗旨好好的,你竟要改變它,你對不起祖宗,冷了大夥的心!狂人不走回頭路,你敢改弦更張,魔家便決不認你做頭兒。”撮唇長鳴,指揮鯨群離去。
寂滅天深歎一口氣,望空悵然。鯨群卷起的洶濤雖然平伏,眾人心底的波瀾卻難以平息。
水青先稟告道:“大君,船被鯨魚撞了,雖勉強行得,卻不安全,得找個地方停泊,修整好才好上路。”寂滅天問:“大洋茫茫,何處可以停泊?”水青先說:“大君怎麼忘了?自此南去不遠,有座孤墳島,正堪停泊。”寂滅天說:“那便去那裏罷。”
楚飛燕問:“大哥,這孤墳島不是離恨天大君逝世的地方嗎?”寂滅天道:“不錯,我曾祖父最後的日子,是在這島上度過的。”那島嶼孤懸海中,中心凸起,形似墳塋,離恨天發現了這小島,命名為孤墳。到他晚年自知大限將至之時,便來到這島上,煉成白月天霜刀,狂吟而逝。離恨天逝世後,遺體火化,骨灰撒入海中,泰壹宮人“生作狂人,死歸恨海”,從不保留骨灰,更不置墓地之類。
船將至島,萬古第一狂人今在何處?武功蓋世,哲人達道,到頭來都隻是一場往事。地老天荒,有什麼能永恒不變?天有天的法,人有人的路。楚飛燕遙望孤島上方縹緲的煙雲,懷想前人,心道:“不論離恨天大君的學說是否偏激,就憑他一生冥想追求終極真實的執著,把世俗的虛偽和血腥徹底揭露的深刻、‘萬古無人似我狂’的氣魄,就可以把整個世界踏在腳下。這種無所畏懼,莫能奪其本色的狂人精神,若能與救世情懷再結合一下,就最好不過了。”
眾人下船上島,寂滅天望空一抱拳道:“曾祖大君,你創立魔道,重開天地,武功才智,古今無匹,曾孫遠遠不及。我泰壹宮乃哲人之國、狂人之鄉,後代子孫狂心傲骨,直道而行,一百三十一年來,從來沒有鉤心鬥角的內鬥,沒有心口不一的敗類,就這點而言,任何學派也比不上我泰壹宮!你當年仇恨世俗,對世人絕望,我知道不是你不關懷世人,而是你念之深、責之切,你希望重鑄世人的本性,讓他們自覺地認知和反抗世間的荒謬。你對世人的要求太高了,先覺者畢竟是極少數,不是每個人都有那種境界的,隻有通過徹底的改革破立,才能一步步地把世人從深淵中拉上來。這是我認定的道路,你的未競之業,便交給曾孫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