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飛燕、周雪鮫離了真定府,去取周雪鮫之前藏於別處的手稿。周雪鮫在軒轅穀取得其叔周焚書的手稿後加以整理,自己近年也著述不少。她來真定之前,自料無法生歸,便把手稿藏了起來,希望後世有心人能找到。
周雪鮫藏書之處甚是偏遠,二人走了半個月路,取到書稿,周雪鮫見書稿完好,甚是喜慰。楚飛燕道:“咱們再回真定,看看你表姐他們現在怎麼樣了。”周雪鮫道:“正是。”
二人歸途之中,卻見州縣聳動,民情大異尋常,一打聽,原來說是河北真定出了妖物,朝廷調派大軍去除妖,一百萬官軍被殺得一個不留。消息傳開,天下震恐,一時謠言四起,也有說劫數來臨彌勒出世的,也有說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重返凡世的,也有說西方黑龍興妖作怪的。好亂之徒乘機結黨而起,看來又有好一場兵革之災。
楚飛燕、周雪鮫自然不信這些荒誕之言,心想:“所謂妖物,多半是有能為的武林高手,官府也沒有短短時間往一個州府調集百萬軍隊之理,就算真調得來,也斷無可能全教人殺光殺絕,可見這些謠言何等誇張,但偏偏就有這麼多人信。”聽得多了,忍不住數說幾句,百姓卻都大怒道:“四處都傳,哪有假的?你們兩個胡說八道,蠱惑人心,二郎神、孫大聖下凡,先將你們打落拔舌地獄受苦!”楚飛燕、周雪鮫無力與這些愚民分說,隻得腳下加快趕往真定。
二人趕回真定境內,再一打探,方知當日明家冊立家主大典之後,隻過一日,發生了一場驚天大亂,與會的中土武林人物被殺得七零八落,百姓遭池魚之殃者不計其數。朝廷得報,疑是叛亂,調集數萬軍隊鎮壓,也叫神秘人馬殺得嗚呼哀哉。至今城內尚屍積如山,一團混亂,官長死的死,走的走,無人管束。
周雪鮫聽罷,麵有憂色,楚飛燕問她:“雪鮫,你是擔心你爹嗎?”周雪鮫點頭道:“我擔心我爹,擔心大家。”楚飛燕道:“不用怕,有我在呢。”心想:“中土武林高手畢集真定,我當日在希聖府家廟前就有數千之眾,加上無資格參與典禮的中小角色,整個真定境內怕不有兩三萬江湖人馬,竟被人一舉殲之,必係強大宿敵所為,那也隻有泰壹宮了。”她十年沒與泰壹宮人來往,也不知他們情況如何。
來到希聖府前,那裏已是一片廢墟,武林人物屍骨累累,也不知死了多少,腐爛生蛆,臭不可聞。千萬青蠅嗡嗡亂飛,一座潭潭之府已成蟲豸天下。楚飛燕在屍堆中認出顏彌厚來,他四足箕張,嘴巴半歪地張著,顯然死前極是驚怖。周雪鮫不忍再觀,閉目長泣。
楚飛燕立在滿地碎骸之中,心下好不愴然。這些人雖非因她而死,但她既立誌救世,便不能對此等人間慘劇不聞不問。把周雪鮫抱進懷裏,道:“別哭了,看得懂地獄,才看得懂人間。我們寧可被血腥刺痛,也不要粉飾的太平。”
周雪鮫搖頭道:“這個世界,真是屍山血海所積。”
楚飛燕抬眼看天,逼視著一輪紫日,道:“過去是,但從今開始,但教我阿燕有一口氣在,便容不得有人在世上揮舞屠刀。世人的覺醒和救贖可以慢慢來,道的爭議也可以暫且放下,唯獨這種事,必須給我立即停止。”
兩人離開虛墟,繼續查探,楚飛燕忽然站定,道:“是明四小姐麼?”
一棵枯樹後閃出一個人影,雙目無光,正是明畫眉。明畫眉略一猶豫,開聲道:“楚飛燕,當年白結縭興風作浪,三大世家遠赴哲人峰思玄洞,請離恨天那怪物出手,離恨天初時不肯,但白結縭威脅要日殺千人,離恨天乃出山應戰,你可記得這事麼?”
楚飛燕道:“我當然知道。那時的離恨天大君還是救世誌士,如果世人能對他寬容一點,也許就沒有今日之禍了。”泰壹宮人對常人眼裏的古聖先賢嗤之以鼻,隻服離恨天大君一人,楚飛燕出身泰壹宮,少女之時,對這位特立獨行、憤世嫉俗的狂人自然也是敬仰的,然而敬仰歸敬仰,對他的教旨卻並不盲從。後來經曆種種風波,明白“恨海重生”的真相,認識到離恨天的局限,對他維護自己教旨的手段也產生反感。而蒼茫山十年冥想,又讓她真切感受到離恨天當時的心境。舉世無知己者,看透世俗而無法改變,那種哲人的寂獨是俗人永遠無法理解的。現在她自己的處境又比離恨天好多少?隻是離恨天在寂獨中對世道絕望,而她還要在絕望中點起寂獨的燈。
明畫眉道:“他是大魔頭,你是大魔女,當然幫他說話了。”楚飛燕道:“我不是幫他說話,他也不需要我幫。他走的是一條與世俗截然對立的路,偏激的反抗遠遠勝於全麵的附庸,但把他本人當神來拜,不擇手段地維護其教旨也是錯的。我不仇恨這個世界,隻是為之感到悲哀,如果人們再這樣自欺欺人的話,整個世道都將永陷沉淪。”
明畫眉道:“我隻聽聖人之言,你那一套我是半句也不聽的。但我告訴你,泰壹宮瘋了,他們要毀滅一切,報複一世之人,如果沒人阻止他們,他們會把見到的人都殺光的。你不是要救世嗎?我問你,你會站在哪一邊?你將怎麼做?”
楚飛燕與周雪鮫對望一眼,道:“如果你說的是真的,我會去阻止。是非評判可以交給後人,現在不能讓更多的人受到傷害。”
明畫眉皺著眉道:“楚飛燕,如果你能化解這一場劫難,我明畫眉……”楚飛燕打斷道:“我不需要你做什麼,我做任何事都是合乎內心才做,講條件的便是交易,交易是取辱之源,我憎恨這種東西。他們在哪裏?”明畫眉道:“跟我來罷。”
周雪鮫上前道:“表姐,我父親怎麼了?舅父、舅母他們呢?”明畫眉厲聲道:“你不要以為有了個厲害靠山,便來嘲笑於我!明畫眉可殺不可辱!”周雪鮫道:“我沒說要殺你啊。”明畫眉道:“我隻恨沒早早把你們兩個明正典刑。”她雖然有求於人,辭色也不肯少讓。
楚、周二女欲問詳情,明畫眉一句不談,隻催快行。以楚飛燕此時的武功,也不怕她有什麼圈套。三人飛山跨嶺,一路望北而去。
走了一日,卻見許多官兵丟盔卸甲,隻顧奔逃。楚飛燕截上去問:“你們為何如此狼狽?”官軍哪裏理會,隻顧自走。楚飛燕隨手一劃,將官兵穴道盡行點住,官軍嚇得屎尿齊流,都叫饒命。楚飛燕道:“我不殺你們,你們隻說為何逃竄。”官軍道:“妖怪殺人,當官的都給殺了,我們走得快的撿了條性命,我等家中還有妻兒父母,大王放我等還鄉去罷!”
明畫眉道:“定是泰壹宮人幹的。”楚飛燕問:“你們有多少軍隊?”官軍道:“再多三五萬人馬也沒用,肉體凡胎,怎敵得住那些來無影去無蹤的妖怪,哪個不怕?逃得性命便是菩薩保佑了。”楚飛燕想:“這些官軍都是欺軟怕硬的東西,隻會欺壓百姓,全不濟事,軍心一亂,都是這樣子的。”遂隨手一拂,解了他們穴道,道:“回鄉好好過活罷。”眾官軍口中道謝,都亂散了。
忽然空中傳來長嘯之聲,震得八方草木交響。楚飛燕心頭一動,立定道:“是我師父。”朗聲道:“師父,阿燕在此!”那長嘯之聲戛然而止,楚飛燕飛步尋將過去。她十年之前便以輕功卓絕著稱,當世罕有其匹,如今她練成哲人不王功,登蒼茫而淩八極,揮斥天地,空視萬古,與當年的少女阿燕更不可同日而言。這輕功一出,超光傲電,足不點地,眨眼間已遠去。明畫眉、周雪鮫跟在後麵。
楚飛燕望嘯聲來路趕去,卻見曠野之中,一個人影好生熟悉,正是她師父風狂雪。楚飛燕喊道:“師父!”風狂雪回身橫瞟了她一眼,大踏步走來。楚飛燕心中甚喜,迎了上去。
風狂雪臉色沉凝,長發遮在額上,看不清眼神如何。楚飛燕見他雙鬢已經半白,比自己印象之中衰老多了,心中一酸:“算來我自己也三十多歲了,師父年紀大我一倍有餘,縱然內功高深,又焉得一似壯年?他無子無女,可也寂寞得很。”二人相距尚有十丈遠近,風狂雪突然一掌橫拍而出,他年紀雖老,掌力卻絲毫不減壯年,這一掌挾摧山倒海之勢,激起一股淩厲無匹的狂風,推得滿地沙石空中亂滾,正是他平生最得意的天傾西北掌神功。
楚飛燕始料未及,喊道:“師父!”從風狂雪掌力中穿了過去。風狂雪不由自主,身子倒飛出十幾丈外,方立定腳跟,訝然看著他這個徒弟,感覺她全身上下似有一種幽冷而柔和的光芒,仿佛長夜中孤高的月色,方知她於太玄之外開新境,遠超自己平生所能窺測,震驚之餘,欣慰失落兼而有之。
楚飛燕上前抱住師父,道:“師父,一向可好?”風狂雪微微色動,道:“你自開天地,魔家不配做你師父了。”
楚飛燕心中一慟,道:“師父,你養育之恩,阿燕實在無以為報。隻是泰壹宮與中土武林,不要再這樣相互殘害下去了。無論以前誰對誰錯,先放下仇恨,停止殺戮,好麼?”
風狂雪道:“魔家說了不算。除非奈何天大君應允。”
楚飛燕有點意外:“奈何天大君?是新任大君嗎?”寂滅天逝世已久,泰壹宮也應有人繼位,楚飛燕卻尚不知情。想起義兄,心中又是一痛。
風狂雪說:“奈何天大君天下無敵,你也小心些。”拍了拍楚飛燕肩頭,默然低首而去。楚飛燕叫道:“師父——”風狂雪擺了擺手,示意不要跟來。楚飛燕望著他孤寂的背影,好生不是滋味,心道:“師父性情孤僻,這次被我打敗,隻怕以後再也不願見我了。”轉念又想:“待我解決這些事之後,再找師父好好談談。”
周雪鮫、明畫眉跟上來詢問情況。楚飛燕道:“是我師父。泰壹宮人果然重返中土了。”三人繼續前行,卻見不遠處一座道觀,門前牌匾上是“南華觀”三字,下麵似乎躺著個人。過去一看,隻見一個老者倒在地上,卻是蘇坐忘。周雪鮫叫了聲“蘇先生”,想把他扶起,蘇坐忘身上發出“吱嚓”響聲,原來脊骨已斷,垂垂危矣。
楚飛燕看他傷勢,便知是中了自己師父的天傾西北掌,以風狂雪掌力之強,蘇坐忘若無至人無己功,這一掌可就不是僅僅震斷脊骨,而是震得他全身粉碎,變成一地肉泥了。但他的至人無己功,畢竟沒有練到至境,未能完全與物俱化,否則也未必便抵抗不了這一掌。楚飛燕方知在自己來到之前,他們之間有一場大戰。當年她落入明畫眉之手,蘇坐忘為她求過情,雖未直接救下她性命,也算有恩於她,這時他傷勢極重,脊骨斷折,八脈俱廢,殞命隻在頃刻。楚飛燕不忍不管,盡力一試,將真力輸入對方體內,蘇坐忘緩得一口氣,睜開眼來,看清了三人,張了張嘴,說不出聲。
楚飛燕道:“蘇先生,往日恩怨,也休提了。等我找到泰壹宮的人,好好談談,把成見都放下,但願從今以後,不同學派平等交流,各行其道,和平共處。”
蘇坐忘本是清心寡欲的修道之人,但身處江湖,肩擔大任,免不了有許多無奈,迫於形勢,有些違心之事也不得不做。眼見這江湖每況愈下,千萬人為利欲所迷,蘇坐忘實也痛心不已。近年明畫眉極是強勢,他隻能竭力維護四大世家之間的平衡,一再忍讓,好生慪氣。終於禍起真定府,中土武林一敗塗地,蘇坐忘痛思百年人事,擔憂武林火種將斷,又想他蘇家清靜無為,猶有今朝之恨,大生無顏於世之慨。此時他見楚飛燕目光真誠,言語懇摯,心間陡然大亮,勉力頷首,老淚奪眶而出,大笑起來。
楚飛燕道:“蘇先生,別動氣——”蘇坐忘大笑三聲,笑容忽然凝固,這位中土武林的絕頂高人、鎮寧無為蘇家家主,終於勘破名關,豁然見月,就這樣坐忘於南華觀前。
楚飛燕好生悵然,道:“蘇先生,走好!”周雪鮫想起往日與蘇家的交情,也歎息墜淚。明畫眉與蘇坐忘不和,但中土武林慘敗至此,四大世家可說都顏麵盡失,也頗生同病相憐之慨。南華觀前草木低垂,一片黯然。
三人葬了蘇坐忘,坐於南華觀前,各懷心事。明畫眉雙腳並攏而坐,轉過頭來,問道:“逆賊,你們這樣做,對你們有什麼好處?”
楚飛燕反問道:“你說呢?”明畫眉道:“別以為我看不穿你們,你們就是好強爭勝,假清高、扮好人,想證明你們的道高於我。你們這些異端妖人,無不包藏禍心,我明四見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