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飛燕道:“道亦虛幻,關鍵在人。失去了對人的關懷尊重,什麼道都隻是一副空殼。一個時代,隻有每個人都能為自己言說,才是有希望的。今世之人往往隻執著於‘道’的內容,而忽視‘道’與‘人’的關係,遂給少數人借助‘道’的名義去扼殺別人的自由予可乘之機。人們要掙脫牢籠,說到底還隻能靠自己。”立起身來,又道:“有些人手裏提著囚籠的鎖匙,卻不肯去開,因為怕把同在籠內的仇人也放跑了。然而世人的命運本來就是緊密相牽的,作繭自囚的事,世人真不該再做下去了。”
明畫眉冷笑道:“自作聰明的東西,你這是說我麼?明畫眉一心衛道,斷不會受你妖言蠱惑。”楚飛燕說:“我沒指望說服你。我也不需要信徒,每個人都應該自己去思考、選擇。”
明畫眉還要反唇相譏,卻聞得遠處傳來歌聲道:“恨海生魔道,泰壹立冥冥。血海神功運,驚碎滿天星。大君統狂士,魔道恨不平。掃除三教清中土,滅盡詩書廢五經!四百軍州都恨碎,生擒惟厥係長纓。鬼驚神也泣,寰宇盡馳名。奇功是誰建?芍藥公主淩!”
楚飛燕、周雪鮫、明畫眉齊齊變色,卻見對麵開來兩三百人馬,趕著兩輛囚車,高擎大旗一麵,上繡“泰壹宮魔主奈何天”字樣,一看便知,定是泰壹宮新任大君奈何天到了。
那彪人馬如飛而至,當中有幾個人楚飛燕也認得,便是王守恨、路仙箏、水青先、嵇端、元交止等,盡皆麵有驕色。那囚車中押的,便是明惟厥及其夫人商韓害。
明畫眉心神大震,迎了上去,隻見父母頹然垂首,如癡似呆,恍如槁木,武林領袖的雄風已蕩然無存。明畫眉叫道:“逆賊,放了我——”尚未說完,對麵人群中一股勁力彈出,明畫眉隻感全身欲裂,其勢實不可擋,要飄開相避時,雙腿已經軟了,更邁不動半步,被這一波怪勁推出數十步外,撞穿牆壁,跌入南華觀中。那勁力勢道未消,直震得南華觀四壁晃動,轟然坍塌。
一個女子聲音嬌笑道:“明畫眉,你給魔家磕三萬六千個響頭,魔家便——”說到這裏,突然停住,人從隊伍裏走了出來,卻見她頭戴百神冠,不施脂粉,盡態極妍,豔壓神妃,一雙赤足纖美不可方物,踏在火霞屐上,相貌甚是年輕,眼神卻幽深得很,像隨時要將人吞沒。
那女子把百神冠摘下拋在地上,不顧頭發披散,神如癡醉,道:“燕姐姐,我是在人間見你麼?”
楚飛燕大叫一聲,早撲上去,兩人緊緊相擁,更不信竟有今時。
泰壹宮人齊聲喊道:“恨海生魔道,群神禮大君,哲人魂不滅,望絕古今雲。恭祝奈何天大君姐妹重逢!”
楚飛燕抓著那女子後背道:“一色,我的好一色,你沒死,你沒死!”早已熱淚長傾。
淩一色泣道:“我也不知有多少次想一死了之,然而未知你下落,我不敢死!這十年來,我一個人活得好難,隻想在死之前再見你一麵,又怕你已不在人世,而我還傻傻地活在人間。”
楚飛燕道:“永不分離,我們兩個永不分離。”忽然想起什麼,心裏一梗,問:“一色,你就是奈何天大君?”
淩一色道:“沒有你,我便做了大君,又有何用?”
楚飛燕的心頓時冷了半邊。她太了解這個義妹了,若大君是別個,她也許還有辦法勸得動,但一色便是奈何天大君,她性格最執著不過,認定的東西,到死也不改,就算自己,要令她改變心誌也是千難萬難。想了想,握住她手,道:“一色,我求你一件事。”
淩一色道:“如果你要我放過俗世,就別說了。”
楚飛燕一怔,她原以為淩一色要殺盡中土武林,為父報仇,不料她竟要報複整個俗世,那便就不是殺幾萬人可收場的了。
正在這時,卻聞有人大聲叫屈。楚飛燕望去,見嵇端押著三個書生模樣的人,看上去甚是恐懼。楚飛燕問:“這是幹什麼?”淩一色道:“沒啥,我要打倒儒教,這三個窮酸秀才‘乾三連,坤六斷’地亂開天口,我見了討厭,便順手抓來祭旗。”泰壹宮人盡皆叫好,一臉亢奮之狀。
楚飛燕怒道:“胡鬧!你不喜歡儒家,也不能妄殺無辜之人!你們都是怎麼了?變成這個樣子?以前泰壹宮從來不殺身無武功之人!”泰壹宮人自視極高,雖然與中土人合不來,卻絕不屑對婦孺平民下手。楚飛燕這時才知,泰壹宮已經不是當年的泰壹宮了。
淩一色道:“世俗之內皆賊也,有什麼殺不得的。過去我們就是太講道理,才教這些狗壁虱挫了。”楚飛燕道:“離恨天大君也不殺平民!你不放了他們,別叫我做姐姐。”
淩一色懶懶道:“好吧,三條蟻命,無關緊要,看你份上,饒了也罷。”打了個響指,道:“放人。”嵇端好生掃興,把人放開。
那三人得了性命,惶惶然下拜謝恩。楚飛燕道:“不要拜,你們姓什麼?”那三人中年長的一個道:“我們是兄弟三人,名叫楊臻性、楊仁道、楊度元,恩公隨口稱呼便是。”楚飛燕問:“你們是讀書人?”三人道:“我等不得中舉,教些村學為生。”楚飛燕道:“當今科場,專為皇家馴養奴才,皓首窮經,於時無益,天下憂患方深,你們讀書人也當深自反省,不要拘泥於空腐之言,凡事要有自己的想法。”楊臻性道:“多謝恩公,但……這不是有點離經叛道嗎?”楚飛燕道:“這是我的主張,不強求你們,你們回頭自己想想罷。”三人拜謝而去。
淩一色道:“燕姐姐你看吧,這些人以禮義衣冠自飾,迂腐透頂,根本不會聽你的話。”楚飛燕道:“不然,積習難改,如果他們剛才隨口應諾,那才是虛偽敷衍,他們當麵質疑我,才表明已思考過。”淩一色道:“就算思考過,也沒有膽子來離經叛道,這些狗壁虱,除了做順民還會做什麼!”
周雪鮫從倒塌的道觀中把明畫眉扶了出來。淩一色見了怒道:“燕姐姐,你怎麼又跟這姓周的在一起?快叫她死一邊去,我討厭見到她。還有你,明四瞎子,魔家先不急著殺你,要慢慢地折磨你,不怕你飛上天去。”
明畫眉見父母隻低著頭,對眼前之事恍若不見,似乎神智已失,恨道:“淩一色,你給我父母喂了什麼迷藥?”周雪鮫則問:“芍藥公主,我爹呢?”
淩一色道:“姓周的,你想要你狗爹,跪下求魔家啊!”
周雪鮫更不猶豫,雙膝一屈,道:“芍藥公主,隻要你放過我老父,放過中土武林同道,不再殺人傷人,阿鮫……阿鮫任你處置。”
楚飛燕看著兩人,急道:“雪鮫!一色!”正要勸解,淩一色冷冷道:“把她狗爹還給她。”
人群中擲出一件物事來,圓碌碌地在地上滾了幾圈,正是周藏簡的首級。淩一色縱聲狂笑起來。
楚飛燕慟然道:“周老先生雖然有很多不是之處,但你與雪鮫也曾共過患難,如此狠手殺她生父,也太不顧情義了!”
周雪鮫一見父親頭顱,幾欲暈去,強抑淚水,解下外衣把周藏簡之首包好,道:“芍藥公主,中土武林殺了你父親,殺過泰壹宮很多人,但你們殺的中土武林人士更多了百倍不止,什麼仇什麼恨也該報盡了!中土武林把你們當異端,是有錯在先,但你們這樣極端報複,難道便能教你們先人複生麼?隻會加劇仇恨、加速你們的瘋狂。我周雪鮫今日給你下跪,請你不要再殺人,讓之前的恩恩怨怨至此為止!你姐姐燕姑娘乃哲人之俠,一心以新學救世,她拳拳至誠,你卻來與她做對頭,也對得起你們生死不渝的姐妹情義麼?”她性情溫和,極少大聲說話,此時卻聲嘶力竭,一個個字都從肺腑間猛呼而出。
淩一色“嘿嘿”一笑,脖子後仰,雙目陡然變紅,劇張的瞳孔中異光大放,兩道血芒直射入雲,隻照得半天紅透,雲霞如炙。楚飛燕驚道:“一色,你練成離恨天大君的血海獨狂功了嗎?”
淩一色收去血光,覷準一塊大石,一口氣遠遠吹去,那大石如被烈火熔煉,發起滋滋響聲,化為石屑石汁,轉眼之間,連汁屑也無蹤無影,便如憑空消失了一般。兩三百人看得目瞪口呆,泰壹宮人吃驚之餘,滿心興奮,明畫眉、周雪鮫則駭然不已:“她身具如此功力,休說殺盡中土武林高手,便要教俗世來一場曠古慘禍,隻怕也不是十分為難。她理智已失,什麼都做得出來,不知楚飛燕的哲人不王功能否敵得她住?”
淩一色道:“除了血海獨狂功,我還有恨海重生大法。燕姐姐,有一件事我瞞了你,當年在天荒地老泉邊,你暈了過去,白浴月傳功給你的同時,也傳給了我,她讓我好好維護魔道,使之永傳不絕。這十年來,我苦練血海獨狂功,終於大成,現在,我要向世俗討回我們的債了。”
楚飛燕這才明白,她重傷墮海竟得不死,原來是有恨海重生大法護身。楚飛燕凝視著她,隻感她幽深的眼神中戾氣萬重,縱然明豔更勝當年,卻教人望而生畏,難以接近。
楚飛燕心頭如壓萬鈞之重,道:“一色,血海獨狂功為什麼是魔道的無上神功?血海者,世俗也,狂人處於世俗包圍之中而傲立不屈,獨我為天,獨我能狂,以超人之氣魄獨抗世俗,自成天地,故謂血海獨狂。這武功憑著‘以魔自居,以狂自任,以恨為心,以傲為骨’,把世俗的壓力返還給世俗,故其威力毀天滅地,無能與抗。”
淩一色微笑道:“我雖下了苦功,也未必能練到離恨天大君那般地步,隻是懲罰這些世俗狗壁虱也夠了。”
楚飛燕道:“但是血海獨狂功是反世的武功,不是救世的武功。而你在恨世、反世上,甚至比離恨天大君還要極端。因此,你的神功固然無堅不摧,卻不是全無破綻。隻是練到你這種地步,武林史上也沒幾個人,你拿一成功力出來便足以掃空江湖了,別人根本沒能力利用你的破綻。當今世上,與你功力相仿、能利用到你破綻的,隻有我一人。如果我們放出本事來一戰的話……”
淩一色愕然道:“燕姐姐,你要打我麼?”
楚飛燕道:“我現在想問你,你準備怎麼做?”
淩一色道:“我本來想把這邊的人都殺光,叫這個俗世一片荒涼,但後來想想人這麼多,一個個殺費事得很,也太汙我手,兼且那個僧病本和尚……”
楚飛燕問:“僧病本怎麼了?”淩一色說:“這老和尚見我要殺人,便說願以他一人之命代天下,我見他那麼虔誠,便送了他一程。”從身上取出一個小包,打開給楚飛燕看,裏麵有數顆東西,“這是那老和尚的……按他們僧家的話來說叫舍利子,我把他化灰時,剩下來的。”
周雪鮫聞言,雙淚滾滾而下,閉目合十道:“病本大師舍己為人,真乃一代高僧。”
楚飛燕為之動容,道:“四大世家聯手統治中土武林,僧家家主做的事也並非件件公正,但在武林崩潰之日能挺身而出為蒼生請命,足見慈悲心腸。一色,你真該收手了。”
淩一色道:“泰壹宮人言出必踐,我答應了那禿驢,不殺便不殺罷。”嵇端、元交止、水青先插話道:“還是先殺三五百萬再收手未遲。”
淩一色道:“住口!哪有你們說話的份!退下去!”三人悻悻而退。楚飛燕喜道:“既然你肯收手,那麼大家立個契約,永不相互侵犯,之前的事也一筆勾銷,不得反悔。”
淩一色笑道:“燕姐姐,我隻是答應不殺人,可沒說要收手啊。”
楚飛燕皺眉道:“你到底想怎地?”淩一色笑道:“我發明了一種神藥,可以用來製造瘟疫,人染瘟毒不至於死,卻會喪失記憶。我要讓俗世中人個個遭瘟,遺忘一切,這樣就能從根本上廢掉那些該死的舊學派舊道德了。”
她這麼說著,向明惟厥、商韓害一指,道:“你看,他們現在連自己姓什麼也不記得啦。”說罷哈哈大笑。明、商二人癡癡呆呆,竟已睡去。
明畫眉怒道:“你、你、你……”身子一軟,氣昏過去。楚飛燕震怒,吼道:“你無權這麼做!”
淩一色往地上一指,道:“我就是要這人世推倒重來!”
兩人相峙,一時啞然。楚飛燕搖頭道:“一色,你瘋了,你真的瘋了。我得告訴你,我們都是人,我們沒有資格做世人命運的判官,這個人世雖有千般罪惡、萬般無奈,但至少還是人世,而你要做的,是把人直接變成畜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