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二、再貶惠州、儋州(1 / 3)

還在蘇軾赴定州之前,太皇太後高氏於元佑八年(1093)九月去世,十九歲的宋哲宗親自主持政事,熙寧、元豐時代的所謂新黨人物將要重新上台,朝廷上呈現出一派“國是將變”的氣氛。蘇軾在離京和到定州後,一再上書表示他“恐急進好利之臣,輒勸陛下輕有改變”的憂慮,要求哲宗堅守“安穩萬全之策”。(《朝辭赴定州論事狀》)但卻未能阻止政局的變動。

第二年正月,改年號為“紹聖”,意思是繼承神宗朝的施政方針。舊黨人物呂大防、範純仁罷職,新黨人物章惇、安燾等出任宰執大臣。他們拋棄了王安石新法的革新精神和具體政策,把打擊“元佑黨人”作為主要目標,當時在朝任職的高級官吏三十多人都被貶到嶺南等邊遠地區。

蘇軾兄弟也首當其衝。四月,還在章惇入相前夕,依附章惇的禦史虞策、殿中侍禦史來之邵沿襲“烏台詩案”時李定輩的故伎,指責蘇軾以前在起草製誥、詔令中“語涉譏訕”、“譏斥先朝”,加以彈劾。結果落兩職(取消端明殿學士、翰林侍讀學士的稱號)、追一官(取消定州知州之任),以“左朝奉郎”(文職的一種階官,正六品上)、知英州(治所在今廣東英德);誥命剛下,虞策還認為“罪罰未當”,又降為“充左承議郎”(正六品下)。六月,蘇軾赴貶所途經安徽當塗時,又被貶為建昌軍(治所在今江西南城)司馬(屬官)、惠州(治所在今廣東惠陽東)安置。蘇軾隻好把家小安頓在陽羨(今江蘇宜興),獨自與幼子蘇過等南下。途經江西廬陵(今江西吉安),又改貶為寧遠軍(治所在今湖南寧遠)節度副使(地位比“司馬”低的屬官),仍惠州安置。三改謫命,足見政敵手段之狠,用心之毒。十月初,蘇軾抵達惠州。在惠州過了二年多謫居生活,他的大兒子蘇邁因授官韶州仁化(今廣東仁化)令,攜家眷來會。異地骨肉團聚使蘇軾得到一點安慰,卻不料又把他貶為瓊州(治所在今海南島瓊山縣)別駕(知州的佐官)、昌化軍(治所在今海南島儋縣)安置。紹聖四年(1097)四月,他隻好把家屬留在惠州,獨自與蘇過渡海。七月到達儋州(治所在今海南島儋縣)。在舊稱海角天涯的海南島一住又是三年。

惠州、儋州的貶謫生活是黃州生活的繼續,蘇軾的思想和創作也是黃州時期的繼續和發展。佛老思想又成為他思想的主導,而且比前有所滋長。他說:“吾生本無待,俯仰了此世。念念自成劫,塵塵各有際。下觀生物息,相吹等蚊蚋。”(《遷居》)佛教以世界成壞一次為“劫”,“念念成劫”,是說人世變化神速;道教以世界為“塵”,“塵塵有際”,是說處處有世界。“下觀”兩句是用《莊子·逍遙遊》的典故,說萬物的生存,與蚊蚋小蟲的呼吸無異。他這時酷愛陶淵明避世淡泊的一麵,對鼓吹清靜無為、養生長生的道家也表示出比前更大的興趣:“愧此稚川翁,千載與我俱。畫我與淵明,可作三士圖。”(《和陶〈讀山海經〉》)“東坡之師抱樸老,真契久已交前生。”(《遊羅浮山一首示兒子過》)他似乎想超塵出世,遠離人間了,但他並不真正相信虛無,皈依佛法。《廣州蒲澗寺》講安期生在白雲山以菖蒲為食,秦始皇派人向他求仙的故事:“昔日菖蒲方士宅,後來薝卜祖師禪。而今隻有花含笑,笑道秦皇欲學仙。”對秦始皇求仙的諷刺說明他骨子裏是入世的。對於佛教,他也說自己“難化”。他這時寫的《答參寥》中說自己隻是“麤為知‘道’者”,但“道心數起,數為世樂所移奪”,接著自嘲說,“恐是諸佛知其難化,故以萬裏之行相調伏耳”,但是即使遠謫萬裏也仍然“難化”。這都說明他對佛老思想的吸取是有一定限度的。

佛老思想對他的主要作用是作為在政治逆境中自我解脫的精神武器。在儋州寫的《觀棋》說:“勝固欣然,敗亦可喜。優哉遊哉,聊複爾耳。”勝和敗的差別,像其他事物間的差別一樣,是客觀的存在;但蘇軾的否定,卻使他在屢遭貶逐中保持樂觀不屈的精神,保持對生活、對風土人情等的熱愛。在他的書簡中,他說:“譬如原是惠州秀才,累舉不第,有何不可!”(《與程正輔提刑》)又說:

在貶地“隻似靈隱天竺和尚退院後,卻在一個小村院子,折足鐺中,罨糙米飯吃,便過一生也得”(《答參寥簡》)。把貶地或者當作出生的故鄉,或者看成名城顯邦的風景勝地。應該說明,佛老思想是蘇軾在當時條件下所能找到的唯一精神武器,這是時代、階級的局限。

貶謫生活又提供了他接近下層人物的機會。他初至儋州,租了幾間公房居住,卻被地方官趕了出來,隻得親自動手蓋了五間草屋,幫助他的是十幾個當地的窮學生;特別是他和黎族人民建立了深厚的友誼,彼此結為鄰友,甚至說:“鴂舌倘可學,化為黎母民。”(《和陶田舍始春懷古二首》之二)又如:

半醒半醉問諸黎,竹刺藤梢步步迷。

但尋牛矢覓歸路,家在牛欄西複西。

總角黎家三小童,口吹蔥葉送迎翁。

莫作天涯萬裏意,谿邊自有舞雩風。

——《被酒獨行,遍至子雲、威、徽、先覺四黎之舍三首》之一、二

真切、深刻的下層社會生活的體驗,也使蘇軾同情人民、關心國事的思想有所發展。他一如既往,關懷民瘼。廣州食用鹹水,常患疾疫,他給知州王敏仲寫信,建議從二十裏外的蒲澗山用竹筒引水來城;王敏仲采納後,他又細心地考慮到竹筒因路遠日久可能堵塞,再次寫信建議每支竹筒上鑽一小眼,“以驗通塞”。(《與王敏仲》)惠州博羅香積寺谿水湍急,他建議縣令作碓磨,用來磨麥舂米,後來也實現了:“霏霏落雪看收麵,隱隱疊鼓聞舂糠。”(《遊博羅香積寺》)他在惠州推廣過去在武昌見到過的新式農具“秧馬”,“今惠州民皆已施用,民甚便之”,避免了彎腰插秧之苦;又詳記其“範式、尺寸及乘馭之狀”,托便人到江浙一帶推行。(《題秧馬歌後》)他從密州任上開始研究醫藥,到這時更多方研製,以救死扶傷為己任:“疾苦者畀之藥,殞斃者納之竁,又率眾為二橋以濟病涉者,惠人愛敬之。”(《東坡先生墓誌銘》)元符三年(1100),他聽說黃河已複北流,想到熙寧年間他力主“疏”河而反對用單純堵塞的辦法,現在自己的主張得到證實,他寫詩說:“三策已應思賈讓,孤忠終未赦虞翻”(《庚辰歲人日作》),以東漢時治河名臣賈讓和三國時吳國正直的虞翻自況,盼望重新起用。正像他自己所說,“許國心猶在,康時術已虛”(《南康望湖亭》),他的“許國”、“匡時”的積極用世之心始終沒有泯滅。

綜其一生,儒家思想和佛老思想始終矛盾地並存在一起。它們是矛盾的,因為前者的主要精神是積極用世而後者卻是消極出世;它們在蘇軾身上又是統一的,因為他習慣於把政治思想和人生思想區別對待,因而大致以“外儒內道”的形式把兩者統一起來。

也就是說,當他出世從政時,特別在地方官任上,則主要信奉和推行儒家的政治思想(也時時有佛老思想冒頭);當他貶官在野時,佛老思想成為他的主要思想傾向(儒家思想也並不泯滅)。“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孟子·盡心篇》中的這句話也可移來評論蘇軾的。

政治挫折和生活窘迫並沒有減弱他旺盛的創作力。今存這時期的詩近九卷,四百餘首,還有一些詞作和散文。蘇轍《子瞻和陶淵明詩集引》中說蘇軾在海南時,“日啖薯芋,而華屋玉食之念,不存於胸中”,但他“獨喜為詩,精深華妙,不見老人衰憊之氣”,說出了勤奮創作、老而彌篤的情況。下麵分四個方麵來介紹這一時期:

一、和黃州時期一樣,抒寫貶謫時期複雜矛盾的人生感慨,又成了他創作的主要內容。但和黃州時期相比,積極入世和消極出世的矛盾由勃鬱不平轉為委婉平和,感情的激波巨浪趨於漣漪微瀾。隻是平和中仍寓不平,漣漪下猶有激流,思想上的種種矛盾仍交織在一起。他不止一次地低吟“吾生如寄耳”的哀歌,但仍渴望同歸“中原”,對“中原北望無歸日”抒“悶”寄“愁”(《白鶴峰新居欲成,夜過西鄰翟秀才》),對“聖恩”也拳拳不忘:“莫嫌瓊雷隔雲海,聖恩尚許遙相望。”(《吾謫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後來果然被召還時,他發自肺腑地寫道:

餘生欲老海南村,帝遣巫陽招我魂。

杳杳天低鶻沒處,青山一發是中原。

——《澄邁驛通潮閣》

望鳥北飛,漸飛漸遠,直至隱沒,反映出他熱望中原的激切。

他又常常抒寫謫居生活的艱辛和心情的悲苦。如《糴米》、《倦夜》、《縱筆三首》之三、《聞子由瘦》等。他愛寫出訪不遇的題材,以寄寓寂寞冷落的心緒。在過大庾嶺後寫的《峽山寺》詩中,寫“山僧”不在寺院:“山僧本幽獨,乞食況未還。雲碓水自舂,鬆門風為關。”惠州時寫的《殘臘獨出》,訪問棲禪寺,也不逢一僧:

“平湖春草合,步到棲禪寺。堂空不見人,老稚掩關睡。”儋耳時寫的《觀棋》,回憶往日遊廬山白鶴觀,觀中人閉門晝寢,獨聞棋聲:

“我時獨遊,不逢一士。誰歟棋者,戶外屨二。不聞人聲,時聞落子。”這裏沒有坐愁行歎之語,但平常習見的荒涼情景卻把遷謫時心情悲涼的一麵寫了出來。

然而,這時主要思想是隨遇而安,自適其適。如《縱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