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雨夜喧嘩(1 / 3)

灰藍色的影子溶和了,

聲音或沉寂,或變得喑啞,

色彩、生命、運動都已化做

模糊的暗影,遙遠的喧嘩……

蛾子的飛翔已經看不見,

隻能聽到夜空中的振動……

無法傾訴的沉鬱的時刻啊!

一切充塞於我,我在一切中……

—丘特切夫《灰藍色的影子溶和了》

旱了一夏的多倫多,在深秋的一天意外地下了一場暴雨。下午還不到四點,天就無所顧忌地暗下來。風緊接著出籠,像和雨預謀好了似的,吹打衝刷,要把人心苦守的一些溫存剝光掠走。

三個人的心境因為這場雨發生了改變。這三個人是格蘭特,茜溪,還有我。我們彼此的生活在當時並無關聯。大約一年以後,我無意中和格蘭特、茜溪分別談起那個雨夜,發現我們不約而同地把它看作精神轉折點。

生活隨時荷槍實彈,而命運猝不及防地勾動扳機。我們不知道子彈會從哪個方向射過來,隻聽到自己的心倒地的聲音。

那天我撐著傘,一個人走在街上,路比平素似乎驟然長了許多。雨傘太輕薄了,骨架幾乎散去,無助的女人般,顫顫地搖擺著。我不由得歉疚了起來,怎麼可以讓比我還弱的傘遮風擋雨呢?

走近鄰湖的公寓樓,我張望了一眼自己的窗戶。窗內沒有燈光,和昨天一樣,和上個月一樣,甚至和幾年前無異。我突然有些理解婚姻中的女人。不管婚姻中有多少冷漠、爭吵、傷害,畢竟還有個男人在風雨之夜點燃一盞燈,遞過來一條幹爽的毛巾,運氣好一點的女人,也許還會得到一個印在額頭的憐惜之吻……

在不見歸人的雨夜,心濕漉漉地,找不到陽光的去處。

在開門鎖的時候我問自己,究竟是我把世界鎖在了門外,還是世界把我隔在了門外?

走進公寓,麵對的仍是三麵牆、一扇窗。如果牆能說話,窗能傾聽,日子會輕鬆得多。

我開電爐煮飯,卻打不著火,不知哪一條線路出了問題。終於把電爐打著了,電爐下的烤箱竟莫名地冒出濃煙,隻好打開廚房和起居室的窗戶。窗戶是上下開的,舊了,生了鏽,費盡力氣才推上去。煙散盡後,卻怎麼也拉不下來。

風愈發地猛,把雨大片地卷進來,打濕了地毯。當我手忙腳亂挪地毯時,電話鈴響了起來。我驚訝自己在風雨聲中敏銳地捕捉到電話鈴聲,或許我一直隱隱地在期待。如果有期待,心是善於聆聽的。我看一眼號碼顯示屏:是阿瑞。我抓起話筒,像落水的人掙紮著抓起一根稻草。

“Hello。”隻說出一個單詞,眼眶先濕了。

阿瑞的聲音從電話的另一端響起:“是我。”

“你快來幫我。”我聲調委屈。

“你怎麼了?”

“關不上窗戶,正下大雨。”

“我離得這麼遠,怎麼幫你?”

“我……我……”牙齒打顫,不知是因為風冷,還是心冷。

他的聲音開始磕絆:“其實,你……該在多倫多找個人幫你……”

“你什麼意思?”我立刻敏感起來。

窗外有一道雪亮的閃電掠過,電話裏是一小段沉默,我和他似乎不約而同地等待閃電的消失。

阿瑞說:“我們現實一點吧,不要再拖下去了。”

“為什麼?”我問。其實在這樣的時刻,有多少人能解答這個“為什麼”。

果然,阿瑞沉默。

“我昨天剛把申請加拿大的公民的資料寄出去,再過幾個月,我就成公民了,就能去美國看你了。”

“那又怎麼樣呢?還不是呆幾天就得離開?”

“看來你早想明白了?”

阿瑞歎口氣,“我一直沒有勇氣跟你說,不過今天說出來,就輕鬆了。”

我的心突然尖銳地痛起來,仿佛被人隨手撂在了蒼白的手術台上,被切割……

阿瑞在我搬到多倫多之後,一直住在美國。我和他之間六年的感情,通過電話又維係了三年,現在連電話線都承受不起了。我和他像兩個演員,在戲落幕之後,還一直沉湎於患難與共的劇情,在不同的舞台上自言自語,其實在不知不覺中彼此的生活已經沒有關聯了。

古人說“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愛情也許真的要朝朝暮暮,在記憶中的相會畢竟虛無。

阿瑞還說:“我想有個家,不想飄來飄去。找一個打工妹,生個小孩,每天下工之後看看電視,以後開個夫妻餐館,我就滿足了。我不想去加拿大,人生地不熟。”

我無言以對。在美國當一個沒有身份的打工妹,對我沒有吸引力,因此我移民了加拿大。餐館,我以前開過的,以失敗告終,永遠不想再開。我和阿瑞之間沒有了共同夢想。一對沒有共同夢想的戀人,是不是一定要以分手告終?共同夢想真比感情更重要?

阿瑞比我勇敢:敢愛也敢分。日夜的牽掛,早織成了一張網,我哪有堅強的手指,把一個個的結打開?阿瑞是曾與我無限靠近的人,也會疏遠。在與歲月、距離的搏鬥中,我是一個輸家。

一個相濡以沫的童話結束了。一千個夜晚的空自等待,隻是一場從身體分離走向精神分離的漫長旅行。

“你怎麼不說話?”阿瑞在追問。

“你希望我說什麼呢?”沒有語言可以確切地形容破滅和無奈。

“我不希望你恨我。”

我搖搖頭,突然意識到阿瑞看不到我,便說:“我不恨任何人。”不料眼淚卻湧出來。

阿瑞磕磕絆絆地說:“我知道我以後會後悔今天的決定,但今天隻能這樣決定。”

“祝你好運!”我哽咽地說。

“也祝你好運!”

我掛斷電話,放棄關窗的努力。鑽進被子裏,蒙住頭哭起來。哭得很用力,想把心吐出來。像醉酒的人,吐出來就解脫了。我口幹舌燥,但沒有力氣爬起來,去給自己倒一杯果汁。

在生活中擁有一個能給自己倒果汁的人,那將是怎麼的幸福!

不知過了多久,我掙紮著從被子裏探出頭來,打電話向公寓管理員求救。大約一刻鍾後,公寓管理員,一個希臘裔的生著一頭卷發的大男孩,幫我關上了窗戶。臨走時他對我說:

“我希望明天你感覺好一點。”

“After all,tomorrow is another day。(不管怎麼說,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我說。那是美國作家瑪格麗特·米歇爾的小說《飄》中最後一句話。小說中的女主人公郝思嘉在經曆了種種起落、愛恨,熱情與冷酷,沉迷與悔悟之後,再一次不得不從頭開始時,這樣告訴自己。

雨終於停了。安大略湖上鋪滿了剛被風雨打落的樹葉,其中很多片還是青翠的。一個漫長的冬天在不遠處冷眼候著,還有四季不變顏色的孤獨。

我打了個寒顫,隨後抱緊雙肩,自言自語:“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同一天傍晚,格蘭特和妻子多蘿西來到了繼子埃裏克的墓前。天幕壓得低低的,似乎就掛在墓碑上。空氣沉悶,讓格蘭特有些喘不過氣來。

格蘭特在第一次婚姻失敗後,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生活,十分辛苦。他在教會裏認識了同樣離異帶著兩個孩子的多蘿西,很快便和她重組了家庭,至今已一起生活了十幾年。他們在多倫多附近的密沙沙加擁有一幢三層樓的房子,其中包括五間臥室,三個洗手間,可停兩輛車的車庫,房後還有花園。他們過著典型的中產階級生活,一年出外度假兩次,每逢節日或家人的生日會舉辦晚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