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不能學會享受嗎?他很粗暴嗎?”
“不,就是有點兒瘋狂。”
“那你就享受他的瘋狂嘛。”
“我受不了,再說……我總怕維拉聽見,給孩子不好影響。”
“你顧慮得太多了。她可以從很多地方了解這些事兒,學校裏還發避孕套呢,她根本用不著你影響。”
芹姨歎口氣,“這孩子是我的命根子呀,我怕她學壞。”
了解或接觸性愛,就是學壞。這是芹姨的邏輯。
過去老汪總是在酒後和芹姨行床事。深更半夜,老汪跌跌撞撞地摸進門,粗暴地掀開她的被子,撲倒在她身上,把熏天的酒氣噴到她的臉上,然後笨手笨腳地進入,釋放了之後便一灘爛泥般睡去。
芹姨因此對性愛產生了恐懼和厭惡。在她的記憶中,性愛永遠是和濁臭的酒氣聯係在一起的。
陳先生當然不同。陳先生是清醒的、溫和的。他會慢慢地親吻她,說許多讓她感到肉麻的悄悄話,可她全身的神經總繃得緊緊的,不願開燈,不願叫喊,總擔心維拉聽到他們的聲音。陳先生覺得自己像一個蹩腳的演奏家,每次演出的前奏漫長細膩,結尾卻是短促潦草的……
陳先生不止一次對她說,電影、電視、網絡上的性愛畫麵數不勝數,社會早完成了對維拉的性教育,芹姨沒有必要活得這麼Uptight(緊張)。
可性事,對於她,似乎總是汙濁的。陳先生是恩人,與他行房事是她感恩的方式;而維拉是親人,她不願意維拉遭受“汙染”。
現在維拉失蹤了,對於剛剛失去外甥黎航的芹姨,無疑是雪上加霜。
芹姨軟軟地癱在沙發上。看到我,她悲哀無力地說:“我報過警了。”
警官愛德華和另外一位警員隨後就到了。根據芹姨的講述,我向他們翻譯了維拉的失蹤經過。芹姨拿給愛德華一張維拉的照片:維拉身穿深藍學生製服,一副不諳世事的樣子。
這時我注意到電視櫃上擺著的另外一張照片。照片上的維拉穿一件淺粉色繡花襯衣。襯衣顯然是全新的,袖子上還明顯地看得出包裝的折痕。她小巧可人,梳著童花頭,一雙眼睛清亮單純,讓我聯想到林海音的小說《城南舊事》中的女孩。
“那是臨出國前照的,多可愛!你再看看現在,連頭發的顏色都變了。”芹姨歎著氣說。
警察一走,芹姨的兩眼就變成了水簾洞,淚水抹了一層,又落下一層。
“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芹姨喃喃自語,“我以為讓她過上好日子,我就大功告成了。我不知道她心裏想的是什麼,我要是早知道會有今天,就不帶她到加拿大來了……”芹姨的語氣很像祥林嫂。
“維拉最近情緒有什麼變化嗎?”
“她很少跟我講話,也不請同學到家裏來了。以前有一次她同學來我家,以為我是保姆,讓她丟麵子了……”
芹姨身穿無形無款的圓領衫,頭發淩亂,確實有些像保姆。
“你最近是不是和她吵架了。”
芹姨有些慚愧地點點頭。
“為什麼?”
“她買了幾件名牌衣服,我問她錢是從哪兒來的,她說那不關我的事!”
“她對你有逆反心理。”
“後來,我……在她房間裏發現了避孕套,罵她不要臉,她罵我‘Old Hag’!(老巫婆)我氣急了,就打了她一巴掌……”
“你知道,在加拿大打孩子是犯法的。”
“我恨她不爭氣、不走正道!”
“現在她離開你了,不管走正道還是邪道,你都看不到了。”我說。
維拉杳無蹤影。她的老師和同學對她的去向一無所知。陳先生在當天趕回了多倫多。因為維拉的失蹤,他急得兩眼發紅,不停地流汗,在起居室裏踱來踱去,先後給警察局、私人偵探、電視台、報社、自己的朋友、同事打電話。
兩天後,我下了班又趕到芹姨家。維拉失蹤的新聞已鋪天蓋地。CTV,CBC電視台、英文和中文報紙都報導了。陳先生懸賞十萬加元尋找維拉。
“十萬元!”芹姨聽到這個數目,驚叫起來,“我怎麼還得起你呢?”
“我們是一家人,我不要你還!你以為隻有你愛維拉嗎?”陳先生說。
芹姨沉默片刻,低聲說:“維拉有你這樣的一個繼父,是她的福氣。這個小孽種,身在福中不知福。”
“芹姨,現在找人要緊。”我說。
芹姨立即抓起我的手臂殷殷地問,“你說維拉會不會有生命危險?”
我被她抓得有些疼了,不過還忍著,“不會了。我的直覺是,她就想離家出走。很多女孩子在十幾歲時都有過這個念頭,不過有人實現了,有人沒去實現。”
陳先生說:“我也這樣想。我的幾個同事的女兒都出走過,但過了一段時間,就乖乖地回來了。她們想要自由,又怕吃苦。”
“我就從來沒想過離家出走。”芹姨說。
“你不敢想。在你那個年代,離家出走,就會被人看作是女流氓。”我說。
“我大概沒那個膽量。”
“其實很多人腦袋後麵有一塊反骨,反叛的骨頭。維拉大概也有。”
“維拉想反叛我?”芹姨瞪大了眼睛,“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她養大,她想反叛我?!”
我慢慢地掙脫芹姨的手。我想,維拉自己都不知道她要反叛的是誰。
“你要幫我找到她。”芹姨懇求我。
我點點頭,“我一定盡力。”
從芹姨家出來,我開車在城市裏轉來轉去。想象著維拉此刻在做些什麼。她大概就是渴望走失、墜落,Fall to pieces(裂成碎片)。
難道裂成碎片,也是一種誘惑?
我來到Little Italy(小意大利區)的“維奇諾”酒吧附近。幾個星期前我在這裏遇到過維拉。據老多倫多人說“維奇諾”二十年前不過是一家不起眼的咖啡館,也賣簡單的早餐,是作家、藝術家們流連的安靜場所。現在卻不同了,成了時尚男女趨之若鶩的地方。“維奇諾”的情調不是最高雅的,服務也差強人意,卻莫名其妙地火了起來。
每當夜晚來臨,酒吧四周的彩燈閃閃爍爍,露天的餐桌上的蠟燭也被點燃了,把人們螢火蟲般吸引過來。許多人從鄰近的城市駕車到這裏喝酒,男的穿西裝、女的穿袒胸露背的夜禮服,常常在門口耐心地等座位,短則一小時,長則兩小時。但對於他們,等,是交際的過程;等,也是一種快樂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