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少女維拉(1 / 3)

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流出黑夜

流出黑夜使我無家可歸

在一片漆黑之中我成為夜遊之神

夜霧中的光環蜂擁而至

—唐亞平《黑夜》

在靜夜中,電話鈴突然刺耳地響起來。我勉強睜開睡眼,看看鍾:淩晨2點。拿起電話,對方是氣喘籲籲的芹姨。

“海倫娜!維拉失蹤了!”芹姨說。

“怎麼回事?”我驚坐起來。

“昨天她說要在她的同學莉塔家過夜,我同意了。這不是第一次,所以我也沒在意。可是今晚她還沒回家,我打電話給莉塔,莉塔說維拉不在她家。”

“維拉沒去上學嗎?”

“上了半天,中午她跟莉塔說頭疼,就離開了學校。”

“也許她出去Party(派對)。”

“我問過她所有的朋友,今晚沒人開Party。”

“以前她也這麼晚不回家過嗎?”

“沒有,我給她規定最遲晚上12點回家,她一直遵守的。我很擔心,她才16歲,會不會出什麼事兒?”。芹姨憂心忡忡地說。

“我們先報警吧。”

“陳先生出差了,我英語講不明白。”

“陳先生”是芹姨的丈夫,名為麟哲,癌症專家,在多倫多綜合醫院工作。芹姨和陳麟哲結婚七、八年了,但總是謙恭地稱他陳先生。

“911有漢語接線員,你先報警,我立刻到你家和警察會麵。”

我掛斷了電話,穿好衣服,駕車去芹姨家。

在東北老家冰城,芹姨曾在造紙廠當質檢員。32歲那年她的前夫工傷去世了,後來她嫁給了行政科長老汪,40歲那年生下雪妞,也就是維拉。“維拉”是雪妞到多倫多之後給自己取的英文名字。

老汪是個酒鬼。喝醉時對芹姨拳打腳踢,酒醒後又鼻涕一把淚一把地跪在地上,請求芹姨的原諒。芹姨陪著老汪一半清醒一半胡塗地過了七八年,有一天老汪喝醉了酒,無緣無故打了雪妞一巴掌,芹姨忍無可忍,帶著雪妞離開了他。

芹姨離開老汪之後,很快下了崗,這無異於雪上加霜。芹姨看著衣著寒酸、營養不良的雪妞,心如刀絞。她四處打工,在餐館廚房洗菜、在賓館的洗手間裏給客人遞手紙、還賣過手工藝品,可生活仍是入不敷出。

那時雪妞每天放學後,經常到鄰居陳奶奶家做作業。陳奶奶是位退休教授,孤單一人,體弱多病。輔導雪妞做功課,也算她生活中的一份歡樂。芹姨經常幫陳奶奶洗洗涮涮,陪她上醫院,像對自家親戚般體貼。

陳奶奶的弟弟49年去了台灣,多年來和家人失去聯絡,後來終於通過僑聯找到了陳奶奶。他不幸得了半身不遂,不能出遠門,就派了自己的兒子,住在多倫多的陳麟哲看望陳奶奶,牽起了中斷幾十年的親情。

陳麟哲先生探親,都是芹姨接待的。一日三餐,換了東北菜的全部花樣。陳先生雖是半個東北人,但對東北一無所知,不料芹姨的飯菜竟暖了他的胃口。當時陳先生已離婚三年,對女人在身邊的生活有些生疏,芹姨讓他感到難得的親切。陳先生的前妻是個中加混血兒,在樂團裏拉小提琴,後來竟和拉大提琴的牽起了手,順便斷送了一樁令人豔羨的婚姻。陳先生痛定思痛的結果,是決定要找個樸實心善的女人。

而芹姨正符合這一新標準。

一年之後,芹姨帶著雪妞隨陳先生來到多倫多。芹姨覺得自己像茫茫大地上的一粒草芥,被陳先生撿拾起來,並捧在手心,何況陳先生長得酷似秦漢,是多麼斯文的一個人!當她牽著雪妞的手走進陳先生家時,她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陳先生的家坐落在綠樹成蔭的麥迪遜大街上,共三層樓,其中包括一間起居室,一間廚房,三間臥室,三個洗手間……三個洗手間!要知道芹姨在老家時要走十分鍾路去用公共廁所。她相信王子和灰姑娘的故事在自己身上奇跡般重演。

不過,她早已穿不下童話中窄窄的水晶鞋。那一年,她49歲,她的王子55歲……

我走進陳先生和芹姨的家。起居室像平常一樣出奇地整潔。芹姨每天花幾個小時做衛生。她像刷洗牙齒般細心地清理廚房瓷磚的縫隙,像給嬰兒沐浴般輕輕擦洗光滑的浴缸。芹姨的清潔工作是有係統、有計劃的,並且使用專門的清潔劑完成每一項工作。擦玻璃的、洗地板的、刷地磚的,擦爐台的,分門別類,不可混用。每當她做清潔時,陳先生總要出外散步,因為各種清潔劑的混合氣味讓他頭疼。

有一次我和芹姨逛商場,我看到她雙手粗糙,就建議她買瓶高檔擦手油。

“不要買,浪費錢!”芹姨很果決地說。

“我買了,送你還不行嗎?”

“我不要!”

“你看你的手,讓陳先生握著多不舒服。”

“誰整天沒事做要握手?”

“其實你該少花點時間打掃房間,陪陳先生出去散散步,或去看場電影,加拿大人重視感情交流。”

“我得替他作事,我們娘倆兒不能白吃白住他的。”

“他娶的是女人,不是清潔工!”我的語氣甚至有些刻薄。

“他是我的恩人,我得報答他。你說,我要是不做家務,我拿什麼報答他?”

“交流比清潔工作更重要。”

芹姨沉默,但我知道我並沒有說服她。我改變不了任何人,除非那個人自己渴望改變。

隨後我們去喝茶。她拉我到茶室的角落裏坐下來,緊張兮兮地低聲問我:“陳先生總要,怎麼辦?”

我佯裝不懂:“要什麼?”

“那個!”

“哪個呀?”

芹姨捶了我一拳,“你明知故問!”

我笑得直顫,“這是好事呀!沒有花兒會拒絕雨露。”

“可是他……他欲望太強了……”

我聳聳肩膀,“天哪,還有女人抱怨這個?”

芹姨委屈地起來:“我受不了……真的……結婚前沒想到還有這個義務。”

看來性愛被芹姨塵封在感情的角落裏。

“別把這當成義務呀。”我說。

“我以為他都這麼大年紀了,早不想這事了。”

“有人到八十歲還想呢。”

芹姨驚恐地瞪大眼睛,“那我還要受很多年的罪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