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典禮結束了,他默默走到母親身邊,等待一句由衷的讚美。
母親已筆直地站起身,準備離開。
你長大了。母親說。語調是軟塌的,像一罐被打開了多日的可樂。隨後母親在他的額頭吻了一下。
一個冰冷的吻。
在那個值得慶祝的夏日,他被幹冰灼傷了。額頭上留下了一塊疤痕,沒有人看得到。
那不是第一個冰吻,也不是最後一個。
他不無慍怒地說,“我早就等不及了。長大了,就輕鬆了”。
母親轉身離開了。沒說一句“祝賀”。
極冷和極熱,擁有不可抗拒的吸引力。觸摸幹冰,或者觸摸火,都會讓人受傷,但傷痛也會帶來快感。他習慣了甚至依戀傷痛,尤其當它來源於親密之人。
多蘿西的吻是同樣冷漠的。他生命中的女人都有拒人千裏之外的特質,並因此構成魅力的磁場。
很多年後,格蘭特領悟到,他和多蘿西結婚的重要原因,是她與母親性格的相似。他在潛意識中想向母親證明,他能敞開熱情的心懷,溫暖一顆冷漠的心,但是母親和多蘿西從未因為彼此性格的相似而相容,恰恰相反,她們一直處於無形的戰爭之中,因為她們都要求格蘭特對自己無條件地服從。
有一年,多蘿西得了急性腎炎,住進了醫院。格蘭特在醫院裏陪伴她兩天兩夜,忘記了母親的生日晚會。多蘿西做了手術後,疼痛消失了,情緒安定了下來,這時他才想起母親的生日,頓時焦灼不安起來。
他對多蘿西說:“我得去給母親買份禮物,然後送上門去陪禮道歉。”
多蘿西不以為然,“生日已經過了,今天去送禮,太遲了。”
“總比不送要好。”
“我要你陪我,萬一傷口發炎……”多蘿西呻吟般地說。
“我過幾個小時就回來。”
“你真要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離開嗎?”
格蘭特幾乎是在懇求了,“隻離開幾個小時……”
多蘿西閉上了眼睛,不再理會他。
他悄悄地退出病房。
他駕車到了購物中心,給母親買了一件羊毛毛衣,並讓顧客服務中心的工作人員加上精致的包裝,然後趕到了父母家。
母親正坐在餐桌旁喝咖啡。
“對不起,”格蘭特把禮物遞給母親,說,“我忘了你的生日。”
母親並不伸手去接禮物,而是淡淡地說,“我根本沒指望你記住。”
他把禮物放到了餐桌上,委屈地說,“這麼多年,我隻忘了這一回。”
“你以前來祝賀我的生日,也不是心甘情願的。”
“你怎麼知道?”
“你是我兒子,我還不了解你?”
“我不是故意忘的,多蘿西得急性腎炎,住進了醫院。”他替自己解釋。
“那你還站在這裏幹什麼?回醫院去照顧她呀!”母親的口氣中夾帶著譏諷。
格蘭特僵立了片刻,終於轉身離開了。
他意識到自己千方百計地取悅母親和妻子,而結果是他無法取悅她們中任何一個。
他的胸懷再溫暖,也融化不了堅冰。
格蘭特在多蘿西的兒子埃裏克身上也傾注了許多心血。那時埃裏克還在讀高中,整日逃課,並且染上了毒癮,給多蘿西增添了許多煩惱。起初格蘭特天真地以為自己可以拯救埃裏克,而拯救埃裏克就等於拯救了多蘿西。
埃裏克不但不聽格蘭特的勸告,甚至還經常偷家裏的東西去變賣,換了錢買毒品。
有一次格蘭特忍無可忍,準備報警,多蘿西卻堅決反對。
她怒氣衝衝地說:“你怎麼心這麼狠?埃裏克是我的親生兒子,你卻要把他送進監獄!”
“等他把家裏值錢的東西偷完,他就會去偷鄰居,偷陌生人……”
“我保證他不會去偷別人家!”
“你怎麼能保證?你替他下了多少次保證了?他悔改了嗎?”
“他染上了毒癮,你該幫助他,你不給他錢,他隻有偷你了。”
“說來說去,還是我的錯?我拿錢給他買可卡因,那我用什麼來養活全家呢?我把他送到戒毒中心,付了所有費用,結果他中途逃了出來。”
“他吃不了苦。”多蘿西仍替埃裏克辯護。
“到了今天這個地步,我已經沒有選擇了。他隻有被關起來,才會戒掉毒癮,改掉他的惡習。”
格蘭特打電話給警察局,警察帶走了埃裏克。很快,埃裏克被判了六個月徒刑。
從此多蘿西對格蘭特冷眼相待。
消息傳開了,格蘭特的教友們在他背後戳戳點點,指責他教子不當,有的教友甚至當麵譴責他,說因為他祈禱不夠真誠,才使得埃裏克在迷途上越走越遠,而他沒有以博大仁愛的胸懷寬恕埃裏克。每每坐在教堂裏,他都感到有芒刺在背。他成了一群白羊中間的一隻黑羊,孤獨的黑羊。在失望委屈之餘,他停止去教會做禮拜。
那一年的聖誕節,多蘿西沒有給他買任何禮物,他的母親沒有邀請他出席家庭聖誕晚餐。
他怎麼可以錯過聖誕晚餐?
聖誕節,意味著團圓、給與,還有愛,是一年一度最隆重的節日。多少人頂風冒雪,旅行幾千公裏,趕回到父母家吃一頓聖誕晚餐。母親拒絕邀請他,就幾乎等於把他從家庭的名冊中劃掉了。
他手指顫抖著撥通了母親的電話。
他問:“聖誕晚餐,為什麼不邀請我?”
“這還用問嗎?”
“我不明白。”
“你不信上帝了,我不會和你坐在同一張桌子上吃聖誕晚餐的。”
“你不想問問我的理由嗎?”
“不想問。任何理由都不成立。”母親的語氣強硬。
“我是你的骨血!你把我拒之門外?”
“你背離了上帝,就不是我的骨血!”
“我以為你最懂寬恕……”
“我不會寬恕你,你不值得寬恕……”母親說罷,掛斷了電話。
格蘭特怔怔地舉著話筒,聽著電話裏單調而冷漠的蜂音,感覺自己回到了六歲時做的那場噩夢中,被整個世界拋棄了……
不是所有的愛都會得到回報,不是所有的選擇都會被他人理解,他終於接受了這個現實。
母親在生命最後的日子裏,朦朧中意識到她的苛刻,但她似乎聽到上帝說,“你盡到了一個子民的職責,你不必責怪自己”。母親得到了上帝的原宥,因此也得到了安寧。
母親在臨終前,沒有囑咐格蘭特保重,也沒有為他祝福,卻語調堅執地說,“我希望你回到教堂去,這樣我能在天堂裏見到你!”
他原宥了母親,但他阻止不了憂鬱和傷痛,母親去了另一個世界,他對母愛的期望永遠地落了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