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一道傷(1 / 3)

給我靜默,我將向黑夜挑戰。

當我的靈魂和肉體由相愛而結婚的時候,

我就得到了重生。

—紀伯倫《沙與沫》

夜,似乎在無聲無息之中披上神父的黑袍,把白日裏斑駁的七情包裹起來,現出鄭重的麵孔。

格蘭特開始惴惴起來。仿佛一個天亮時征伐的戰士,在夜晚回到死寂的城堡,無所適從,不料一個又一個隱形敵人:疲憊、恐懼、孤獨……追逐而來,讓他沒有勇氣麵對。

更何況,夜是冷的,徹心徹骨,寒冬接連嚴冬的延續不斷的冷。

自從格蘭特和多蘿西在墓園爭吵、不歡而散之後,一向活躍的格蘭特變得沉默了。

語言和婚姻之間有一種奇妙關係。和睦的夫妻通過語言交流,不和的夫妻運用語言爭吵;終於有一天,爭吵得厭了,語言成了多餘的載體,婚姻就陷入了尷尬的靜默。

婚姻的失敗不僅是格蘭特與一個女人關係的失敗,而是與多個女人關係的失敗,甚至可以溯源到他的母親,一個神情永遠嚴肅、穿著永遠保守的女人。

他的母親去世的夜晚,雖是在五年前,卻仍像昨日一樣……

在殯儀館的靈堂裏,燈光失去了暖人意圖,勉強地睜著一隻冷眼,望著躺在暗棕色棺木裏的人。人死如燈滅。其實燈的生命,比人短促得多。因此燈對死者,沒有心生憐憫。

憐憫是一種博大情感。燈,甚至許多人,沒有足夠的心胸裝載憐憫。

讓格蘭特慶幸的是,他在心中騰出一片地方,留給憐憫。憫天憫人,也憫自己。很多年來,心靈像一間堆滿記憶雜物的車庫,他一直找不到機會整理。

整理記憶是一項幾乎不能實現的使命。

機會還是來臨。帶來這個機會的,是他的母親。

此刻,母親躺在棺木裏邊。他,坐在棺木外邊。

生命始於溫暖的子宮,終於冰冷的木盒。

母親的臉是冷而凝重的,和夜般配。母親應該是夜的情人。母親的嘴,像一把弓,緊繃了74年;又仿佛一道鐵閘,擋住感情的流水,至今都不肯鬆開。母親一向是少言寡語的,但她一旦張口,總能震懾他。

六歲那年,在一個冬夜,他做了一場夢:一架黑色飛機把他丟到常年積雪的落磯山頂。冷風像肆無忌憚的歹徒,撲過來掠走他身上每一分熱氣。四周了無人影,他懷抱一絲希望呼救,卻招惹來一個龐然怪物。怪物伸出鐵鉗般的手掌,抓起他,幾乎捏碎他的每一根肋骨,把他丟進黑暗的山穀……他驚叫一聲,一身冰寒地醒來,赤著腳逃進父母的臥室。

“今晚我能不能和你們一起睡?”三十幾年之後,他顫抖的聲音還是從記憶中怯怯地傳來。

被母親擁進懷抱親吻,將是進入天堂般的感覺。

母親微微欠起身,睜開困倦的雙眼,說:“回到你自己的房間去!”聲調威嚴,不容置疑。母親從不容許兒女流露脆弱或恐懼,這一次也不例外。

“我……我怕……”他抖抖地說,“我做噩夢……”

“沒什麼可怕的!夢都是假的!”母親再次命令道:“回到你自己的房間去!”

他僵立在門口。一秒,兩秒……十秒,地板無聲地崩裂,那幢坐落在安省小城的房子默默塌陷,他墜入一座更冷更暗的山穀。

終於,他兩眼噙著淚,倒退著走出父母的房間,回到自己的床上,捂著心口、全身發抖地等待天明……

母親的拒絕,傷害了他,使他幾十年來都對夢中的龐然怪物充滿恐懼,同時又要強迫自己習慣於孤苦無助的精神狀態。

生命中的第一道傷永遠都是最深的。

是不是每個人心上都有一道傷,被時光的白紗布潦草地包裹著,每次揭開,那道傷都新鮮如初?

母親永遠地沉默了,留給他無底的靜寂。

隔壁房間的水龍頭被打開了。是整容師在洗手嗎?洗了手之後開始修整死者的麵容?對生命的絕望,把死者的臉扭曲了,而整容師能使它恢複安詳。

誰來替生者恢複安詳呢?

水一滴滴落下來,像有人零零碎碎地敲打著鋼琴鍵盤,奏出不成曲調的音樂。

小時候每次生病,母親都很快把他安置到床上,拒絕聽他的呻吟,命他睡覺。他總是懇求母親把自己臥室的門敞開著,這樣他能聽到廚房裏母親洗碗時水流的聲音。母親忙碌地走來走去,把餐具一一擺進壁櫥。母親製造出任何微小的響聲,對他都是安慰啊。母親就在身邊。這個念頭,仿佛滴滴情水,雖不能清除毒菌,卻能減輕傷痛。

他一直期待母親在忙完廚房裏的事情後,會回到臥室看望他,把手放在他的額頭上,或者親吻他的臉頰,哪怕是漫不經心的、不甚情願地吻……

他在黑暗中睜大眼睛,擔心錯過母親的來訪。

母親沒有回來。

整夜他臥室的門都敞開著。窗外,風一鞭鞭不懈地抽打樹梢。樹梢剛剛冒出新綠,鮮嫩如他稚幼的心。

他的睡眠被打殘了,從此在幾十年裏,都不能複原。

他的生命,一直都是一部不成曲調的音樂……

格蘭特俯下身,終於貼近地、仔細地端詳母親。這是最後的機會了。母親撒手人寰,臉上的威嚴消失了,但她的神情還是無比熟悉的拒人千裏之外。

死亡,都無力衝破母親構築的樊籬。

擁抱、親吻、同情、傾訴……格蘭特的每一種向親密關係靠近的懇求都被母親拒絕。

格蘭特一次次接受拒絕,仿佛燃燒接受灰燼。

靠近母親的願望,多年來藤纏花似的盤繞他的心,讓他幾乎窒息。

母親輕視多愁善感,他就把愁和感小心地包裹起來;母親崇尚是非分明,他便選擇了學習數學。

哪一種科學能比數學更是非分明?

畢業典禮那天,母親和父親一起來了。當格蘭特走到台上領畢業證書時,他看到了台下端坐得幾乎僵硬的母親。在那炎熱的日子,母親仍一絲不苟地穿著上一世紀式樣的黑長裙,吝嗇地不肯裸露身上的一寸皮膚。母親坐在一群鮮豔的、時尚的女人們中間,像一朵落落寡合的蘑菇。

母親在她三十幾歲時隨父親從荷蘭移民加拿大,一直處於對北美文化和生活方式的拒絕之中。母親篤信基督,且以幾十年一層不變的清心寡欲表明對基督的虔誠,這使她與周圍醉心享樂的北美人格格不入。

母親其實也是孤獨的,強硬地固執地孤獨著。

格蘭特站在台上,目光穿越北歐和北美的時空,似乎有些讀懂了母親,但他在母親的臉上沒有讀到一絲驕傲。

他用在麥當勞打工賺來的薪水和銀行貸款支付了大學四年全部學雜費和生活費,終於獲得學位。驕傲是積蓄了上千個日夜的泉水,即將噴湧而出。

可母親用她不可摧毀的身體語言製止了他的驕傲。

他眼眶中突然有兩滴水在燈下閃亮。母親的臉上流露出一絲惱怒,甚至鄙夷的神色。母親在他童年時都不能容忍他的脆弱,何況長大成人後在眾目睽睽之下流露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