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我不會遇見你
今夜我遇見了世上的一卻
但不會遇見你。
—海子《情詩一束/山楂樹》
於淩芝聽到我給她的電話留言後,給我回了電話。我告訴她我是黎航的老同學,受黎航姨媽的委托,想和她談談。
“我聽黎航說起過你,”於淩芝說,“也見過你的大學時的照片,他說你和他關係不錯。”
“我們是老鄉,又是老同學,何況黎航又是那麼仗義的一個人……”
“哼,仗義!”於淩芝有些不屑,“為了仗義,他吃太多苦頭了。”
她約我在“五大洋移民服務中心”的家庭旅館見麵,在那裏,我度過了自己在多倫多的惶恐的第一夜。
世界真小。山不轉水轉,水不轉人轉,於淩芝就這麼轉進了我的視線裏。
於淩芝在“五大洋”家庭旅館的門外接待了我,因為她的工人正在室內粉刷牆壁。她雖相貌平常,但看得出她精心修飾。頭發是燙過的,還染了銅色;眉毛是修過的,且認真描畫過;臉上的胭脂也算塗得恰到好處。如果我在街上見到她,會多看一眼的。
我們在門口兩張硬硬的塑料椅子上坐下了,腳旁是髒稀稀的塗料桶,麵對的正是對麵餐館臭氣熏天的垃圾箱。我突然有些語塞,不知從哪裏說起。
“芹姨讓你來找我幹什麼?”倒是於淩芝先開了口。
我猶豫片刻,說,“這事兒和黎航有關。”
於淩芝的眼神立即警覺了起來,口氣有些憤憤,“黎航又怎麼啦?我就知道他從來沒有平安日子!”
聽得出,於淩芝對黎航懷有藏不住的怨恨。
“現在,他永遠平安了……”
“你什麼意思?”於淩芝厲聲問,似乎立即把怒氣轉向了我。
“心搭橋手術失敗,黎航已經走了。”
於淩芝沉默了,她的神情在瞬間內由惱怒轉為驚詫,又由驚詫轉為悲傷。
一輛垃圾車開過來,轟隆隆地卷起垃圾箱,把裏麵的垃圾如數吸入車廂,使周圍的氣味更為不堪。
在這樣的氛圍下傳達死亡訊息,我突然對自己有些痛恨,對於淩芝心生憐惜。許多事,都是在錯誤的時間發生在錯誤的地點,而黎航,為什麼就不能有一副堅強的心髒?
過了半晌,於淩芝終於說:“還是我命硬,我得不到他,別的女人也得不到他……”
從她的口氣中透出的冷寒卷走了我對她產生的憐惜。
她接著說,“他當初要是不離開我,也不至於到今天的下場。”
“生老病死,有時不是人能左右的。”
“我不信你那一套,我相信人可以左右自己的命,就看你努不努力。”
“黎航,他努力了……”我替黎航辯護。
“你哪裏了解他?”於淩芝說,“我最了解他了,但他根本不懂得感激。不管怎麼樣,我還是要給他辦葬禮,讓他在地下都慚愧,都悔恨。”
“他在遺囑中沒說讓你主辦他的葬禮……”
“他的遺囑?”她驚訝地挑起眉毛,“我怎麼不知道他有遺囑?他在遺囑裏說什麼?”
“我必須在葬禮上宣讀,現在不能告訴你。”
“他讓誰辦他的葬禮?”
“我……他還委托我做遺囑執行人。”
“可我是他前妻!他兒子的媽媽!”於淩芝激憤地說。
“他可能擔心你情緒太激動……”
“我會平靜下來的,”於淩芝不容置疑地說,“我和你一起辦!我和黎航曾是七年夫妻,七年哪!現在我想送他一程,如果你連最後一個機會都不給我,你不是太殘酷了嗎?”
“殘酷”,是一頂沉重的罪過的帽子,我小小的頭承載不起。
我考慮了片刻,點頭答應了。
黎航葬禮那天,茜溪走進聖劉易斯殯儀館,被坐在門口的一位老年中國女人攔住了。女人麵無表情地說:“請登記一下。”茜溪在一張白紙上寫下了自己的名字,隨即從手提包裏拿出一個信封,交給了老年女人,“一點兒小意思。”
“替他謝謝你了。”女人說。
茜溪明白,“他”指的是黎航。
老年女人遞給茜溪一張CD,“每個來參加葬禮的人都有一份。”
茜溪接過CD,看了一眼。CD顯然是自製的,封麵背景是一條小溪,右下方印著一行藍字:黎航生前喜歡的歌。
“這個黎航,還挺特別。”茜溪想,順手把CD放進了手提袋。
在殯儀館的吊唁室裏已經聚集了三、四十人。人們仨仨倆倆地站在一起,神色都有幾分哀傷。正麵牆上掛著一幅照片,照片上的男人想必就是黎航了。茜溪正想走近照片,卻被一個女人攔住了去路。
女人四十左右年紀,穿一身幹練的黑西裝,把頭發利落地高盤在腦後,目光清冽冽的,像映在雪地上的月光。女人看定了茜溪,問:“我怎麼從來沒見過你?”
茜溪聳聳肩,“這有什麼奇怪的?你認識這裏所有的人嗎?”
女人指了指自己周圍的人,他們都是我邀請來的。
“哦……”
女人的目光掃過茜溪的長發、白衣、黑裙、長腿,一直到她腳上的涼鞋,“你沒有走錯門吧,今天這兒有兩家辦葬禮。”
茜溪搖搖頭,“沒錯兒。”她在心裏開始詛咒躺在不遠處棺木裏的黎航,是他使自己遭受盤問。
女人抱起肩膀,仍上下審視茜溪,最後直視她的眼睛,“我不可能給陌生人發請柬。”
茜溪愈發不自在了,她指了指牆上的照片,“我的請柬是他發的。”
女人朗聲一笑,極短促地,“死鬼也會寫字嗎?”
茜溪被女人居高臨下、無所顧忌的眼神和聲調有些惹惱了,“別忘了,死鬼也當過活人……”
“哼!發請柬給一個靚女,虧他做得出來!你和他什麼關係?”
茜溪用目光在人群中急速地搜尋著,希望能找到我,讓我替她解釋,不然眼前這個女人無論如何不會放過她。這時她卻意外地發現了一個熟悉的男人背影。男人並不顧盼左右,徑自穿過人群,向棺木走去。
“何臻!”茜溪脫口而出。
何臻中了子彈似的,全身一震,有些費力地轉過頭,“你怎麼在這裏?”
那一瞬茜溪突然讀不懂何臻的表情:驚嚇?詫異?還是惱怒?
“我……”茜溪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何先生,不知道您大駕光臨。”倒是黑西裝女人替茜溪解了圍。
“於淩芝?”何臻的臉上又露出詫異之色,“你和黎航不是早就……”
於淩芝伸出手,拍了拍何臻的胳膊,打斷他的話,“你說,我不送他一程,誰送呢?”
何臻點點頭,突然想起了茜溪似的,“忘了給你介紹,這是我未婚妻茜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