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等待蝴蝶(1 / 3)

夜晚在我周圍暗下來

狂風冷冷地怒吼

但有一個蠻橫的詛咒鎖住我

我不能,不能走

—艾米莉·勃朗特《夜晚在我周圍暗下來》

茜溪沒料到在她和何臻訂婚之後,激流突然打電話給她,約她到“安貝爾公園”見麵。她猶豫片刻,還是答應了。她想聽激流解釋他的無情。好奇心!她清楚地意識自己的好奇心又在作怪。

如果母親秦旭知道她又和激流見麵,會氣憤滿腔,會不擇言語地跳腳罵她。

茜溪臨搬到多倫多時,在電話裏和她母親秦旭發生了激烈爭吵。秦旭堅決反對茜溪搬到多倫多。

秦旭說:“你真的在美國就混不到一口飯吃嗎?”

茜溪無奈地說,“別說得那麼慘。”

“既然能混到,幹嘛一定要搬到多倫多?你是不是還想著那個激流?”

茜溪沉默。

“你不說話就等於默認!”秦旭提高了聲音,“我怎麼養了你這麼不爭氣的女兒!把我的臉都丟盡了。別人家的女兒早都抱兒子了,你還一個人混!那個激流有什麼值得你留戀的?!他要對你真心,早就和他老婆離婚了……”

“你不要提他好不好?”

“戳到你的痛處了,對不對?我就是要戳你的痛處,不然你根本不吸取教訓……”

“你以為這樣,就能把我管教好了?”

“我當初真該打斷你的腿,免得你到處亂跑。你剛出國的時候,人人都羨慕我,以為我有好日子過了,結果怎麼樣?你現在混不下去了……你就不能咬牙堅持嗎?”

“堅持?我工作的公司倒閉了,我要堅持,隻能去餐館打工,或者當保姆,那樣你麵子上就光彩了嗎?”

“好吧,腿長在你身上,你去非洲定居,我也管不了。你以後不要給我打電話!我聽不見,就心不煩!”秦旭掛斷了電話。

在此後很長一段時間裏,秦旭拒絕和茜溪通話。去年秋天的一個雨夜,茜溪出車禍,打電話向激流求助,被他拒絕,從此她發誓與激流老死不相往來。

茜溪斷絕與激流的交往,與何臻訂婚的消息傳到秦旭的耳朵裏,秦旭才恢複了和茜溪的對話……

“安貝爾公園”依傍著安大略湖,而“日晴”是園中之湖。一道樸拙的木橋搭在日晴湖的肩頭,連起了芳草園和蝶園。木橋有一個讓茜溪心儀的名字:楓舞橋。茜溪站在橋頭。麵前是碧水,背後還是碧水,滿目是不知名的芳草。

以前茜溪常到這裏散步,說不清是因為戀慕清朗的湖光天色呢,還是這座獨具創意的人工蝶園。為了吸引加拿大境內的蝴蝶棲息此處,多倫多人花了整整三年的時間,種下了各種各樣的野花、綠樹、芳草、灌木、還有青苔……總之隻要是蝴蝶喜歡留連的野生植物,在這裏都可以尋到。蝴蝶將在這座美麗而舒適的家園裏翩翩舞蹈,快樂而安然地度過完整的一生。蝶園的設計者們說,If you build it,they will come(隻要你營造,蝴蝶就會飄然而來)。茜溪不得不感歎人們重塑自然的決心,還有對蝴蝶的一片苦心和癡心了。

每個夏天她都期望看到蝴蝶,但每次都是失望而歸。徘徊在蝶園,身上、臉上染足了花草的顏色,但因為沒有蝶的靈動,眼前永遠是一片靜止的風景。她總是隱隱地懷一絲僥幸,以為蝴蝶會在某一天突然以耀眼的姿態出現,給她意外的驚喜。

當一夜秋雨把樹葉打掉大半,野花芳草也無可挽回地枯萎了。她終於明白蝴蝶不會來了。她不知究竟該替蝶園裏的花草樹木遺憾,還是為自己一季的盼望遺憾。

人生也是如此吧,期待的未必會出現,隻不過年年歲歲在期待中美麗一份心情罷了。

正如從前她對激流的等待。

激流留給茜溪的記憶,仿佛刀刻在石頭上,但石頭也有被水磨得光滑的一天。就在石頭變得光滑的時候,激流再次出現在茜溪的生活中。如果是在一年前,激流約她到安貝爾公園見麵,她一定會激動不已,但是時過境遷。

有人在背後叫茜溪的名字,聲調裏有幾分膽怯,幾分懇求。不用回頭,茜溪就知道那是激流。

相對於女人,歲月似乎寬容男人,但是在激流的臉上,歲月還是不客氣地留下明顯的痕跡,給他的俊秀打了折扣,他的臉上甚至出現了幾分陌生的謙卑。

茜溪打量眼前的激流:穿著皺皺的長袖圓領衫,老氣橫秋的黑灰格短褲,一雙塑料拖鞋,似乎剛剛睡醒,又好像一夜無眠,一副分不清乾坤的樣子。與激流重逢的場麵在茜溪的腦海中被想象過許多次,但沒有一個場麵像此刻這麼平常,甚至乏味。

“你破壞了我的風景。”茜溪說。

“隻有你還有心情看風景。”

“因為風景是看不厭的,比人耐看多了。”茜溪提高了聲音。

“不要這麼凶,好不好?”

“你怎麼這副樣子?”

“心裏悶。”

“悶也不能穿雙破拖鞋就到公園來。”

激流問:“你以前賣過人身保險是不是?”

茜溪點點頭,“隻賣過兩個月。你想買人身保險?”

激流鄭重地點點頭,做了個重大決定似的。

“你可以去找新利金融公司,到網上就可以查到電話號碼了。”

“如果一個人自殺了,他的保險受益人能拿到賠償嗎?”

“不能。”

激流的臉上立刻露出失望神色。

“你想自殺?”茜溪問。

激流沉默了。

茜溪知道,激流的沉默永遠表示默認。她憤憤了起來,“你不但破壞了我的風景,還破壞了我的心情!”

“你要我找誰去說呢?!”

茜溪搖搖頭,“很多事我越來越不懂了,象你這樣生活圓滿的人都要尋死覓活。”

“實話告訴你,我和任平的公司撐不下去了,負債累累。”

“你就不會去打打工嗎?送送皮薩,裝裝汽車零件,或者到賭場發發牌,工作、娛樂兩不誤。”

“收入太低了,我們永遠也還不上債的。”

“總比沒有收入要好。”

“我沒有勇氣再從頭做起了,太累了。事到如今,我就擔心任平和桑桑,隻要她們能有個經濟保障就好了。”

“所以你就想出了買人身保險的主意?你以為她們有了大筆的錢,你就可以含笑天堂了?”

“我當然就得到安慰了。”

“別怪我打擊你最後的一個夢想,自殺的人是進不了天堂的。”

“進不進天堂都不重要了。”

“你倒挺崇高的,情願下地獄受煎熬。不要說她們得不到保險金,即使得到了,沒準很快就有個男人取代你的位置,和任平過上無憂無慮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