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孤獨地相守(1 / 3)

黑夜一無所有

為何給我安慰

—海子《黑夜的獻詩》

在民事糾紛法庭的法官審理黎航遺產案那天,我和於淩芝同時出庭。

於淩芝穿的還是在黎航葬禮上穿過的那套黑西裝,不過燙熨得更平整。她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有些不屑。我盡力維持著表麵的平靜,心裏卻在埋怨黎航。他給我樹了個敵人,而與於淩芝為敵,我會有輕鬆日子過嗎?

因為要和於淩芝對峙法庭,我對她的經曆做了不少了解。

於淩芝是站著撒尿的女人。

她剛到加拿大時,做過雜七雜八的工,經濟上一直窘困。後來她到“加傑移民服務公司”打工,因為與公司的客戶私自交易,謀取利益,被老板炒了魷魚。她立刻加盟了“加傑”的競爭對手“五大洋服務公司”,並且帶走了“加傑”的大部分客戶。“五大洋”雖然隻有二十幾個員工,但他們來自中港台和越南,人際關係複雜,但於淩芝還是做到了遊刃有餘。經過幾年努力,她在與“五大洋”的總經理的競爭中一次次取勝,最終被董事長推上了總經理的位置。

在“五大洋”,於淩芝說一不二,如果她說某個員工是蠢貨,沒人敢替他辯護。

米基並不在乎於淩芝的橫眉冷對,比於淩芝更蠻橫的起訴人他見得多了。他冷靜地出具了紙張、筆跡鑒定專家的報告,證明於淩芝的遺囑屬偽造。遺囑上的簽名雖是黎航的,但紙張卻是經過處理的。於淩芝請人巧妙地塗去原有的內容,然後打印上編造的遺囑內容。

法官,一位形貌威猛的中年黑人,裁定於淩芝敗訴。

出了法庭後,於淩芝叫住我,要和我說幾句話。

“不要把我看成一個騙子。”於淩芝說。

“你知道,我可以反過來訴訟你的。”

“你不會這樣做的,你也是女人。”

“我是女人,就該容忍欺詐嗎?”

“不要說得這麼難聽,我這些年其實過得很不容易。黎航做什麼事都不和我商量,即使死了都對我這麼無情,我是要麵子的人……”於淩芝說著說著,眼圈竟紅了。

我的神色緩和了下來。

她似乎覺察到我的心軟,又接著說,“我要不是堅強一點,早自殺了。”

也許於淩芝活得真不容易,我想,不管黎航的檀木盒裏裝是什麼,他寧可把它留給近乎陌路人的茜溪,而不願留給結發之妻於淩芝。如果我處在於淩芝的位置上,可能也會憤憤不平的。

“算了,過去的事就不提了。”我終於說。

但我直覺於淩芝不會輕易把這場官司置之腦後。正像她自己說的,她是要麵子的人,這一次她丟了麵子,她能不想方設法把它找回來嗎?

麵子是什麼,是自尊的代名詞,還是虛榮的代名詞?誰不曾在自尊和虛榮之間掙紮?可當對麵子的維護達到病態程度時,人心就可能變得扭曲。

“綠房子”設在一座外表傾斜的建築裏,是多倫多的作家、報業人士和大學生喜歡逗留的地方。昏暗的燈光,幾隻色彩並不搭配,但很舒適的沙發,幾幅抽象派的油畫,營造出一種慵懶、思考、反叛的氛圍。

我要了一杯法國香草咖啡,克萊要了一杯Espresso。咖啡的混合香氣在我們之間繚繞,給談話添加了馨香味道。

克萊穿一件黑襯衣,一條黑牛仔褲,隨意至極。如果我在某個聚會上或公園裏見到他,大概不會對他格外留意。可當我坐下來和他交談,我的注意力竟像蜘蛛,被他用聲音之網捉得牢牢的。

他是一家房地產公司的老板,不過已處於半退休狀態。

“49歲就退休?你真讓我嫉妒。”我說。

“我等這一天等了很多年。我從小的夢想就是當作家。我要全職寫小說。”

“很多人會覺得當老板比寫小說更酷。”

“你錯了!寫作是人類精神生活的高級形式,經商怎麼能和寫作相比?”

我們談尼采、卡夫卡、斯特林堡、陀思妥耶夫斯基這些久違了的名字。

“這幾位大作家都是有些瘋的。”我調侃。

“可他們是我最崇拜的!我們每個人都是瘋子,不過瘋的程度不同。”

我看定他,像認真評估他的瘋狂程度。

他笑了,把善良泄露了出來,“我不會把你嚇跑吧?”

“我比你想象得勇敢。”

“我沒想到中國人也讀過尼采。”

“我剛上大學時就開始讀尼采了。”

“很多年前在中國就能讀到尼采嗎?”

這次輪到我笑,“你以為中國人隻知道馬克思嗎?”

“不,”他連連擺手,“我沒這個意思。”

“我用業餘時間寫小說,”我告訴他,“所以碰到一個熱愛文學的人,就覺得很親切。”

“文學常給人錯覺。我們以為熱愛文學的人都很高尚,其實很多熱愛文學的人很卑劣。”

交談產生愉悅。當我找不到準確的詞兒,他總能立即替我找到,還幫我把造得支離破碎的句子完成。他出現在我的生活中,難道是為了幫我完成支離破碎的句子?

接受指點,暢談所有偉大而半瘋的作家,對於我,生活似乎在喝一杯咖啡的功夫裏就變得有趣起來。

“你做什麼工作?”克萊問我。

“IT”

“你不像。”

“難道做IT的人有固定模式嗎?”

“你太多愁善感了!”

“我在白天很冷靜,很有邏輯的!到了晚上寫小說時才多愁善感。”

他微笑了,說,“那你是雙麵女了,小心人格分裂喲。不過我決定和你開始交往,我希望你不要再和其他人約會。”他的聲調既真誠、又霸道。

我竟莫名其妙地點點頭。女人繳械,似乎是很件容易的事情。

“你是一個真實的女人,”克萊說,“真實,是我能給一個女人的最高評價,但你還需要被雕刻一下。”

誰說女人是被歲月雕刻的?女人是被男人雕刻的。

克萊又說:“我看到的是一張天使的麵孔。你是我的天使。”

是不是因為他叫我天使,我就墜入了情網?我當然不是拯救人類的天使,再說人類也不會等待我的拯救,隻有一個迷失的靈魂,需要我的陪伴……

既然我是“天使”,還需要被雕刻嗎?難道“天使”還不夠完美嗎?克萊是矛盾的,隻不過他還沒有意識到。或許每一個女人,都是有缺陷的“天使”。

兩個月後的長周末,克萊和我一起去蒙特利爾。蒙特利爾是一座特別的城市,如一個特殊的人,會給天空、大地、建築都灌注新的靈氣。那裏教堂眾多,教堂的鍾樓風格別致,被稱作“百座鍾樓的城市”。有趣的是許多鍾樓成雙成對,形貌統一,立在同一座建築上,彼此卻隔著永遠不變的距離。

我和克萊坐在老城一家意大利餐館的露天座位上吃晚餐。不遠處,聖母大教堂的兩座美麗和諧的鍾樓:Basilique Notore和Dame,在藍天、陽光下彼此矚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