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成熟的夜
沉降著,穿過旋舞的雪花。
它將把什麼濃稠的果汁
注入我火熱的手心?
—阿萊桑德雷(Vincente Aleixandre Melo)《擁有》
太陽升起,又落下。三天三夜過去了。酷熱、饑餓、呼吸困難,把茜溪推倒了絕望的邊緣。她似乎被世界遺忘了,奄奄一息,躺在地板上等待死神把她帶走。
這時,她突然聽到了砸門鎖的聲音。她吃力地睜開眼睛,呻吟道:“救救我!”
門外的砸擊聲停頓了一瞬,接著變得激烈了起來。終於門被撞開了,一束白光照進來,刺得茜溪立即合上了雙眼。眼淚卻從眼皮的縫隙中湧出來。幾分鍾後,她再次睜開眼睛,看到幾個全副武裝、滿麵焦灼的警察正把自己抬上擔架,她隨即又昏厥了過去……
茜溪被關進的是位於詹姆斯和布洛爾大街交界處的一幢公寓大樓裏。原來警察接到內線消息,得知在西城大麻的種植和交易頻繁,於是駕直升飛機巡視全城,發現其它大樓的樓頂白雪皚皚,而這一幢的積雪卻全已融化,說明樓內溫度過高。為促使大麻生長,種大麻的人總要設法升高大麻屋的溫度。警察決定立即采取行動,而茜溪成了警察在偵破這樁毒品大案時的意外收獲。
當茜溪在醫院病房蘇醒過來時,第一眼看到的是床頭櫃上的兩打紅玫瑰,還有坐在床邊的何臻。
死神又一次把她送回了人間。
“親愛的,你受苦了。”何臻說。
“你為什麼不接我的電話?”茜溪直接了當地問。
“我接你的電話,就等於中了黑社會的圈套。”
“那你就看著我死嗎?”
“我報了警察,他們才找到你。”何臻說。
茜溪的聲音有些微弱,“我知道你不會真的扔下我不管……”
何臻輕輕拍了拍茜溪的頭,“我怎麼舍得?你看你,越來越漂亮了。”
“你哄我?”
“你很幸運,下巴手術做得很成功。”
茜溪虛弱地坐起來,“我要看看。”
何臻扶著茜溪走進了病房角落的洗手間。她從鏡子裏看到了一個陌生的女人:臉色慘白,兩眼深陷,尖尖的下巴突出得醒目。
並沒有變得漂亮,茜溪想,何臻隻是在安慰自己。對一個剛從地獄中爬出來的女人,誰能有很高的期望值呢?再說,就算她變得漂亮了,又能怎麼樣呢?她的皮肉可以被改變,但她的靈魂也能被改變嗎?
她疲憊萬分地回到床上,合上了眼睛,有氣無力地說了一句:“我累了……我要睡了。”
當茜溪答應我探望她時,她的身體已經恢複了許多,但仍虛弱。她看到我,就倚著床頭坐了起來。
“你還好吧?”我握住她的手,輕聲問。
茜溪合上了眼睛,淚卻從眼角雙雙地流了出來。
我試圖安慰她,“現在都過去了……”
過了幾分鍾,茜溪終於睜開了眼睛,揩幹眼角的淚,說,“我每天都做惡夢,夢見自己披頭散發地坐在大麻屋裏吸毒……”
“夢是反的,再說你從來不吸毒……”
“毒有千萬種,我們不吸大麻,可卡因,我們吸的可能是愛情的毒,名利的毒、虛榮的毒……”茜溪的口氣很像個哲人。
劫難,像一個揮舞著巨斧的魔鬼,劈開了人們居住其中的箱子,把人們從安全舒適的幻覺中驚醒,放逐到險象迭出的叢林,迫使人們掙紮求生、深刻反思,因此劫難會改變人。
而反思,會讓人成熟、堅韌、豁達……
茜溪說:“海倫娜,說心裏話,我是有些怪你的,自從你送來黎航的請柬,我的生活就亂了套。”
“對不起,我也沒想到事情這麼複雜。”
“到現在我也搞不清楚來龍去脈,綁架我的人,顯然是衝著何臻的錢來的,可他們為什麼要何臻把錢放到黎航的墓碑下?”
“除非他們和黎航、何臻都有關聯……”
“可何臻一再說他不認識黎航。”
“何臻是不是對你一無保留呢?”
茜溪搖搖頭,“我好像越來越不了解他了。他說他報警救了我,是真的嗎?”
“我不知道,他當初告訴我不要參與,他會做決定的!他是你的未婚夫,我當然要聽他的……”
茜溪搖搖頭,“這世上最難懂的是什麼?是男人!激流、何臻,還有黎航……我不了解他們任何一個!”
也許茜溪是對的,我也不懂男人,比如克萊。“如果說男女都是一本書,女人是散文集,男人是希伯來語辭典!”
茜溪勉強地微笑一下,“我不想學希伯來語……”
離開醫院,我來到克萊家。已近黃昏,我和克萊坐在寬大的陽台上喝茶。夕陽慢慢地由橙色轉為青褐,他的臉漸漸地變得模糊了。
最近克萊的話越來越少了。他似乎有很多心思,又不願把心思透露。
克萊陪兒子艾倫去歐洲旅遊了一個月,希望能使艾倫戒毒。回來後艾倫仍然不能克服毒癮。克萊憤怒、煩躁,憂鬱症複發,隻好又開始服用Anti-Depression(抗憂鬱症藥)。
我想,和他的溝通,不是我可以完成的。在他的精神世界裏有很多的角角落落,是我探尋不到的,或者說不肯花費精神去探尋的。他經曆過七十年代的性解放、性自由,那時他和幾個嬉皮士朋友隨便搭上一輛卡車,就會一路醉酒到芝加哥。當時我還在讀小學。沒有電視、沒有書本。整天學毛主席語錄,到農場去勞動。我是在物質和精神都極其貧瘠的環境中長大的。我和他,是用兩種材料製成的。我們可以互相欣賞,但不能靠近。
“我們好像沒什麼話可說。”我說。
“你希望我說什麼呢?我知道東方女人總想在愛情中得到諾言,得到保證,可我不習慣於許諾。”克萊說。
也許克萊是對的,愛情也是變數。如果愛情是定數,在這座城市裏,就不會有那麼多孤獨的靈魂了。
“我想,諾言和保證,東方女人需要,西方女人也需要,但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表達,你要把你想的表達出來……”我說。
“我表達了,你會理解嗎?”
“至少你可以試試,也許我會理解。”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他的一個短篇小說裏,講過這樣一個故事:有一位貧寒的青年暗戀自己的年輕的女鄰居,卻沒有勇氣表白。有一天夜裏他聽到隔壁的床板發出吱吱叫聲,和女孩的呻吟,還以為女孩在與別的男人尋歡,他痛苦不堪。結果第二天早晨才知道,女孩前一夜因為孤獨和貧窮服毒自殺,她的呻吟源於毒性發作。
如果他表白了,故事的結局便會截然不同。
很多人都藏在堅硬的孤獨的蚌殼裏。
在沉默了許久之後我忍不住問:“你住在富人區的這幢房子裏,四千多平方英尺,衣食無憂,為什麼卻不快樂?”